签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顾长生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张薄纸在他指尖颤抖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中的那张“出库单”上。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桑皮纸,发黄,粗糙,边缘还有些毛刺。上面用黑色的墨汁,工整地列着一排排货物名称和数量。
“主公……这真的是咒符?”安般若凑上前,瞪大了眼睛,试图从那些字里行间看出些端倪。
但在常人的视野里,这只是一张废纸。
“拿放大镜来。”顾长生没有解释,只是简短地命令道。
一名令史立刻递上了一柄水晶磨制的放大镜。
顾长生将放大镜对准了单据上的第一个字——“壹”。
“看这里。”他指着那个“壹”字的起笔处。
安般若凑过去,透过放大镜的凸面,那个原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字,被放大了数倍。
“看到了吗?”顾长生问道,“正常的毛笔书写,起笔处墨色较浓,笔锋会有自然的提按变化。而且,墨汁会顺着纸张的纹理,产生不规则的晕染。”
“但是这个字……”
安般若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放大镜下,那个“壹”字的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其生硬的、整齐划一的锯齿状。墨色均匀得如同涂漆,完全没有深浅变化。更诡异的是,墨汁并没有渗入纸张纤维,而是浮在纸面上,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立体的凸起。
“这是……印上去的?”她有些不敢相信。
“不仅是印上去的。”顾长生移动放大镜,对准了旁边的一行小字,“你看这行备注。”
那是一行关于货物规格的说明。字很小,笔画却异常繁复。
“如果是雕版印刷,为了防止木板吸墨后膨胀变形,通常会留有‘版框’的痕迹。但这上面没有。”顾长生放下放大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意味着,他们用的不是普通的梨木或枣木雕版。”
“而是……铜版。”
“铜版?”崔器挠了挠头,“那不是印佛经才用的吗?那玩意儿死贵死贵的,印个出库单,至于吗?”
“至于。”顾长生冷笑一声,“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为了记账。”
他拿起那张纸,对着仅剩的那盏油灯。
“这墨水里,混了东西。”
在灯光的透射下,那黑色的字迹中,隐隐透出一丝暗红色的光泽。那是硇砂和没药混合后,特有的色泽。
“铜版印刷,是为了保证每一个‘咒文’的形状都分毫不差。特制墨水,是为了承载那种来自异域的‘炼金能量’。”
“安苏赫把这些咒符,伪装成了最不起眼的货物清单。然后,把它们混在成千上万份正常的文书里。”
“如果不是李含光发现了纸灰,如果不是我有这双眼睛……”顾长生感到一阵后怕。
“我们就算把这堆账册翻烂了,也绝对想不到,这些用来记录‘证据’的纸,本身就是‘凶器’!”
他转身,看向地上那铺天盖地的文书海洋。
“找!把所有的灯都点亮!给我一张一张地找!”
“凡是字迹边缘有锯齿的,凡是墨色透着暗红的,全都给我挑出来!”
格物司这架庞大的机器,再次全速运转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瞎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这里有一张!”
“这里也有!”
“这一整本都是!”
随着一声声惊呼,一张又一张看似普通的单据,被从那堆废纸里挑了出来。
不到半个时辰,顾长生的面前,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一叠。
足有三百多张。
这些单据,不仅有波斯邸的出库单,还有利贞记的银票底单,甚至还有几张是写给某些朝中大员的“礼单”。
它们内容各异,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们用的都是那种粗糙的桑皮纸。上面的字迹,都是用同一块铜版,刷着那种特制的“咒墨”,印上去的。
顾长生拿起其中一张“礼单”。
上面写着:“敬呈郑中丞,雅玩一件,聊表寸心。”
那个“郑中丞”,正是之前在大理寺公堂上,弹劾他的那个御史台官员。
“好算计。”顾长生看着那个名字,眼中杀意涌动,“他不仅用这些咒符去污染钱币,还把它们送进了朝廷官员的府邸。”
“试想一下,如果这些官员,把这些单据随手烧了,或者用来引火……”
“那这种‘混乱’和‘贪婪’的诅咒,就会随着烟雾,弥漫在整个长安城的官场之上。”
“这就是他所谓的‘动摇国本’。”
安般若看着那叠纸,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炼金术了。
这是一种……生化武器。一种利用了最先进的印刷技术,和最古老的神秘学知识,制造出来的,针对大唐精神防线的超级武器。
“主公。”她颤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拿着这些纸去大理寺吗?”
“不行。”顾长生摇了摇头。
“光有纸没用。郑还古那个人,死板得很。他会问:你怎么证明这些纸上有诅咒?你怎么证明这些纸会导致钱币变质?你怎么证明那个‘暗红色的光’不是墨水变质了?”
“我们需要一个权威。”
“一个能从技术上,彻底解释清楚这一切原理的权威。”
顾长生看向窗外。
天已经大亮了。
“去请李含光。”
“告诉他,带上他所有的家伙事儿。尤其是那本西域残卷。”
“我们要在这里,给郑还古,上一堂‘炼金术’的课。”
……
半个时辰后。
一辆满载着各种瓶瓶罐罐和奇怪仪器的马车,驶入了格物司的大门。
李含光跳下马车,甚至来不及整理有些凌乱的道袍,就冲进了签押房。
当他看到顾长生手里那叠“咒符”时,这位道门大法师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
“妙啊!妙啊!”
他一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那些墨迹,一边连连赞叹,仿佛手里拿的不是什么杀人的凶器,而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以铜为版,取其金性。以纸为媒,取其木性。以硇砂没药为墨,取其火性与土性。”
“金克木,木生火,火生土。”
“这哪里是什么出库单?这分明就是一个完整的、微缩的五行炼化阵!”
李含光抬起头,看着顾长生,满脸的狂热。
“顾寺卿,你一定要把那个安苏赫抓活的!贫道要跟他好好讨教讨教,这‘印刷符箓’之法,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抓活的……”顾长生苦笑一声,“那也得先把这案子破了才行。”
他将那叠纸推到李含光面前。
“大法师,我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
“何事?”
“破译它。”顾长生指着那些看似毫无规律的货物名称和数字,“这些字,肯定不仅仅是咒文。它们一定还隐藏着某种信息。”
“比如……那个最终仪式的时间。”
“还有,那个启动仪式的……密钥。”
李含光点了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从不离身的星盘,又拿出那本西域残卷。
“这就需要……算一算了。”
他盘腿坐在地上,将那几百张单据,按照上面的日期和编号,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圆环。
然后,他开始拨动星盘。
“甲子日,货出一千。对应星象,亢金龙。”
“乙丑日,银票三张。对应星象,女土蝠。”
“丙寅日……”
随着他的推演,一个惊人的规律,逐渐浮出水面。
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单据,其实是一个庞大的星象坐标系。每一个日期,每一个数字,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辰。
而这些星辰的运行轨迹,最终都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时刻。
李含光的手指越拨越快,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星盘停止了转动。
所有的指针,都指向了同一个方位。
那是……北方。
所有的刻度,都指向了同一个时辰。
那是……
李含光猛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
“算出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三天后。”
“中元节。”
“子时三刻。”
“七星连珠,天门大开之时!”
顾长生闻言,猛地转头看向墙上的日历。
那是最后期限的前夜。
也是……决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