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你的身体……”崔器压低声音,话语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道门秘术”顾长生的声音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艰难,“肉身封镇,以养神魂。无妨。”
然后目光便重新落回那封残信上。
“渭州之事,须有一个了结。”
崔器立刻会意。他挺直了腰杆,恢复了监察御史的身份:
“下官明白。李惟岳谋反一案,人证物证俱在,我会亲自书写奏疏,八百里加急,上禀圣听。”
“不,”顾长生打断了他,“你写,我来说。”
崔器一愣。
“笔墨伺候。”石破金言简意赅,转身从偏房取来文房四宝。
他亲自研墨,动作沉稳,墨锭在砚台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让这间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屋子,多了一丝文书吏房的肃杀。
崔器在床边的小几上铺开一张上好的宣麻纸,执笔蘸墨,正襟危坐。
“起笔。”顾长生的声音响起,“‘臣,监察御史崔器,冒死叩奏’。”
崔器笔尖一顿,抬头看了顾长生一眼。以他的身份,用“冒死”二字,过于严重。
顾长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窃闻,国有大患,始于毫末。
渭州折冲都尉李惟岳,平日恭谨,然内怀狼子野心,勾结范阳蕃将,暗引妖邪‘兵主煞’,欲以府兵之制为媒,污我大唐武库之根基,图谋不轨。’”
这一段话,用词精准,直指核心,将李惟岳的罪行牢牢钉死。
“‘幸赖圣恩浩荡,天道昭彰。臣奉敕巡察关右,于渭州城外,察其军气有异,遂以《监察法》扣关勘问。时,青龙观主顾长生,亦察觉妖气,以方外之身,协助朝廷。’”
听到这里,崔器握笔的手,微微一紧。
这份奏疏里,他崔器,成了洞察先机、力挽狂澜的首功之臣。
而顾长生,则从一个逾矩犯禁的“嫌犯”,变成了一个辅助官方的“义士”。黑白、功过,在寥寥数语间,被彻底颠倒,却又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贼酋李惟岳,穷途末路,兽性大发,化为妖物,凶顽异常。
臣与顾道长,并昭武军悍将石破金,里应外合,于常平仓设伏,鏖战竟夜。
终借天火之威,焚灭妖邪,斩杀元凶,使渭州军民免遭涂炭。此非臣一人之功,实乃天佑大唐,圣君洪福。’”
顾长生口述的速度不快,给予崔器足够的记录时间。
他将那场超越凡俗的战斗,巧妙地包装成了一场有预谋、有章法的平叛行动。
“天火”,更是可以被解释为“火攻”或是“祥瑞”的模糊词汇,给了长安的衮衮诸公们足够的想象空间。
“末段。”顾长生的声音,陡然压低了几分,“‘……勘验李惟岳遗物,得残信一封。其上军中秘语,直指凉州互市。贼心未死,恐有后招。
臣斗胆,恳请圣上准臣暂缓归京,持节西行,与顾道长一道,假‘抚慰西域’之名,暗查凉州互市走私军备一案。
若得勘破,则国之幸甚。若有差池,臣愿以项上人头,担此全责!’……落款,具名,画押。”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崔器也停了笔。
他看着眼前这篇一气呵成的奏疏,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它不仅为渭州之乱完美地定了性,为所有参与者请了功,更重要的是,它将他们接下来的“私自行动”,变成了一场奉旨查案的“公务”。
从“擅自西行”,变成了“持节查案”。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尤其是最后一句“愿以项上人头,担此全责”,更是将他崔器的身家性命,与这件事彻底捆绑在了一起。这是一份授权书,也是一份……投名状。
崔器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床上的顾长生一眼。
这个人,明明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却能于病榻之上,草拟出这样一篇能搅动朝堂风云的杀伐之文。
“天师……大才。”崔器由衷地吐出四个字。他没有再犹豫,取出身上的御史铜印,在奏疏的末尾,重重地盖了下去。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昭武军锐士快步入内,单膝跪地:“禀报天师,崔御史,门外有一名京中来的台吏,持御史台银印,求见崔御史。”
台吏?银印?
崔器脸色一变。
台吏是御史台的差役,而银印,则是御史台直接下达的、不经中书门下省的内部敕令。
“让他进来。”崔器的声音沉了下来。
片刻后,一名身穿青色吏服、头戴平头巾的台吏,疾步走入。
他风尘仆仆,神情倨傲,进门后,目光只在崔器身上停留,对其他人视若无睹。
“御史台敕令!”他从一个银筒中取出一卷文书,高声宣读,
“着监察御史崔器,即刻停止巡察,押解‘要犯’,火速返回长安,向中丞大人当面述职,不得有误!”
敕令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崔器心上。
“要犯?”崔器眉头紧锁。
那台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终于瞥向了床上的顾长生:
“谁在渭州城逾越规矩,谁就是‘要犯’。崔御史,中丞大人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石破金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中杀机毕露。
“崔御史,接令吧。”台吏将敕令向前一递,姿态强硬。
崔器的手,在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
这是一个死结。
接令,意味着他必须立刻返回长安,渭州的一切都将失控,前往凉州的计划更是无从谈起。
顾长生将彻底失去朝廷法理的庇护,沦为一个真正的“要犯”。
不接令,就是公然抗命,罪加一等。杨国忠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扣上一个“与叛逆同党”的帽子。
“长安至渭州,快马驿传,昼夜不息,需四日。”
床榻上,顾长生那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此敕令,应是在李惟岳兵变的消息传出之前,便已发出。目的,只是召你回京,并非针对‘平叛’之事。”
崔器却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信息的时间差!
杨国忠的这道命令,是基于“崔器与顾长生在渭州对峙”这个旧信息发出的。
而他们手中的这份刚刚写好的奏疏,却是基于“成功平定渭州叛乱”这个新信息!
崔器紧绷的脸,缓缓松弛下来。
他没有去接那道召他回京的敕令。
而是转身,将自己刚刚用印的那份奏疏,小心翼翼地卷好,装入一个火漆封口的牛皮筒,递给了那名目瞪口呆的台吏。
“此乃渭州平叛之‘甲字’军情,”崔器的声音,恢复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立刻,用最快的速度,送回长安,呈交政事堂。若有片刻耽搁,以贻误军机论处!”
台吏懵了。他手持一道命令而来,却被劈头盖脸地砸回来一份更紧急、更重要的军情。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银筒,再看看对方递过来的、封着火漆的牛皮筒。
一个是御史台内部的调令。
一个是关乎边镇谋反的“甲字”军情。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至于本官,”崔器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奏疏中已言明。军情紧急,案犯西逃,本官将即刻启程,追查余党。待凉州事了,自会回京,向中丞大人分说一切。”
那台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一个传令的,根本没有权力去质疑一位手持节杖、正在办案的监察御史。
“……是,下官遵命。”他最终还是不甘地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奏疏。
“石将军。”崔器转身,不再看那台吏。
“在。”
“传令下去,全军整备。一个时辰后,西出渭州。目标,凉州!”
“遵命!”
石破金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声中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崔器这才回过头,看向床榻。
顾长生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崔器对着床榻,深深地,长长地,作了一揖。
门外,天色微亮。
一辆经过特殊改造的马车,被厚厚的毛毡包裹得严严实实,四角悬挂着减震的机簧,停在后堂门口。
顾长生被两名昭武军锐士,像抬一具棺椁一样,平稳地抬入了车厢内。
车厢外,三百名精挑细选的昭武军锐士,已经列队整齐。
他们没有穿制式的甲胄,而是换上了商队的劲装,但眉宇间那股肃杀之气,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崔器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那辆沉寂的马车,又看了一眼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出发。”
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动,驶出刺史府,汇入渭州城刚刚苏醒的街道,朝着西门,那座通往更广阔、也更危险的天地的阳关,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