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的黄昏才堪堪停歇。
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清澈的蓝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腥甜气息。
归义军的中军帐外。
一队队隶属于监察御史程元振的亲卫取代了原本的归义军哨兵。他们身穿明光铠手持横刀。往来巡逻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将这座原本属于顾长生的权力中心变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牢笼。
帐内。
顾长生正坐在一张矮几前。手里拿着一块木炭。在一张摊开的羊皮地图上涂涂画画。
他的对面。许远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我们被软禁在这里已经整整一天了。”许远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程元振接管了归义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解除漕运封锁。现在彭城码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他这是在销毁证据!”
“不仅如此。”许远指着帐外。“他还以‘整肃军纪’为名将归义军的所有营将全部召集到了校场。名为‘训话’实为‘扣押’。现在整个归义军群龙无首。已经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我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顾长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专注地用木炭在那张地图上画着什么。
那不是一张军事地图。而是一张……水文图。
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彭城周边所有河流、湖泊、暗渠甚至水井的位置。
“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思画这些没用的东西?”许远看着那张图纸。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失望。
顾长生依旧没有抬头。
他用木炭的末端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
然后他拿起旁边的一只茶杯。将杯中剩下的冷茶缓缓地倒在了地图上。
茶水顺着地图上那些被木炭画出的沟壑缓缓流动。
它们没有四散漫开。而是汇聚成一股股细流。最终不约而同地流向了那个被他重重标记的位置。
那里标注着三个字。
“纲运总号”。
彭城漕运货物调度中心。
也是整个彭城最大的漕运码头。
“许大人。”顾长生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你还记得我们在废官窑里发现的那些‘骨瓷’吗?”
许远愣了一下。不知道顾长生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
“自然记得。”
“我让仵作验过。”顾长生说道。“那些‘骨瓷’虽然经过了高温烧制。但其本质还是骨头。是骨头就有一个特性。”
“什么特性?”
“它会吸收空气中的潮气。尤其是在这种大雨过后的天气里。”
“而那些‘骨瓷’被一种特殊的油脂浸泡过。这种油脂无色无味。但一旦遇水就会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嗅犬’才能闻到的气味。”
许远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
“程元振可以解除漕运封锁。他可以扣押我们的将领。但他无法改变天气。也无法阻止那些被藏在暗处的‘骨头’发霉。”
顾长生站起身。走到许远的面前。
“现在整个彭城就像一个被水泡过的巨大木桶。所有的暗道和密室都因为这场大雨而变得潮湿不堪。”
“‘骨大师’如果不想让他那些宝贝‘零件’全部报废。就必须尽快将它们转移到一个干燥通风的地方。”
“而在整个彭城。既能储存大量货物又足够干燥的地方只有一个。”
他的手指再次指向了地图上那个名字。
“纲运总号。”
“那里的仓库都建在离地三尺高的石基之上。下面铺设有专门的防潮火道。是全城最适合存放‘贡品’的地方。”
“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许远瞬间明白了顾长生的意图。
“你是想……”
“程元振虽然收缴了我们的兵权。但他毕竟是‘天使’。是来‘查案’的。”顾长生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只要是查案就必须讲‘证据’和‘流程’。”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能够给我们定罪的‘铁证’。”
“而我们现在就要把这份‘铁证’亲手送到他的面前。”
“许大人。”顾长生看着许远。“我现在需要您再帮我最后一个忙。”
“什么忙?”许远的精神为之一振。
“以您御史大夫的身份。向程元振提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请求。”
“请求核查‘纲运总号’一个月内所有的出入库记录。”
“理由呢?”许远问道。“他现在巴不得我们死。怎么会同意我们的请求?”
“理由很简单。”顾长生拿起那张湿漉漉的地图。
“就说您怀疑有人在漕运封锁期间利用职权之便‘盗卖军粮’。”
“这个罪名不大不小。但正好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而且最重要的是……”
顾长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个罪名能够将水搅得更浑。让他有机会将更多的‘政敌’拖下水。”
“以李辅国党羽的行事风格。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扩大战果’的机会。”
许远看着顾长生。眼神复杂。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身陷囹圄却临危不乱。
兵权被夺却仿佛智珠在握。
他似乎总能在绝境之中找到那条唯一可以通行的、最隐蔽的蹊径。
“好。”许远深吸了一口气。“老夫就再陪你赌上这把老骨头!”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虽然官印被收。但他依旧保持着一个御史大夫应有的威严。
他大步走到帐门口。对着外面看守的卫兵朗声说道:
“烦请通报程大人。就说前任御史大夫许远。有桩关乎‘江淮漕运贪腐’的大案。要与他当面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