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
第一缕阳光尚未能刺破彭城上空那层薄薄的晨雾。
但一股比晨雾更浓更冷的肃杀之气,已经笼罩了整条穿城而过的大运河。
彭城西津渡。
这里是彭城最大的漕运码头。平日里这个时辰码头上早已是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扛着麻包的力夫吆喝着号子,清点货物的管事拨弄着算盘,等待装船的商贾焦急地踱步。成百上千艘大小不一的纲船、商船、渔船如同过江之鲫,将宽阔的河道挤得水泄不通。
但今天这里死一般的寂静。
一道由归义军士卒组成的钢铁防线,将整个码头与外界彻底隔绝。
士卒们身披铁甲手持长矛面无表情地伫立在每一个通往码头的路口。
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排刚刚立起的尖头“拒马”。这种军用路障由三根粗大的圆木以铁钉交错固定而成,专门用来阻挡骑兵的冲击。而此刻它们被用来阻挡那些企图冲进码头的……人。
码头上所有的船都静静停泊在原地。
船上的帆被强制降下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船与船之间被一条条碗口粗的铁链首尾相连锁在了一起。铁链的末端固定在岸边那一个个用来拴船的巨大铁牛上。
整个西津渡变成了一座水上的铁牢。
一名穿着绫罗绸缎大腹便便的粮商正跪在拒马前,对着一名归义军的队正涕泪横流。
“军爷行行好行行好啊!小人这船上装的是要送往徐州前线的军粮啊!整整五千石都是上好的白米!这要是耽搁了军机,小人我我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队正的脸如同他手中的铁矛一般冰冷坚硬。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向了不远处一块刚刚竖起的告示牌。
牌子上用白灰水刷着几个斗大的黑字:
“奉御史台令清查漕弊,所有船只一律停航听候勘验。”
落款处那枚鲜红硕大的“御史台之印”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粮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御史台。
这两个字就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再闹下去就不是耽搁军机的问题了。而是妨碍御史台办案。
那是死罪。
他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
同样的场景正在彭城境内每一个大小码头上同时上演。
许远以御史大夫之名签下的这道手令,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整个彭城的漕运系统,这条维系着大唐帝国南北经济命脉的主动脉,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被强行掐断了。
消息如同瘟疫一般迅速传开。
彭城府衙。
书房内堆积如山的公文比往日多出了三倍不止。
每一份都是从各个衙门各个州县发来的加急问询。
“……泗州漕运司问为何无故断航?”
“……徐州行营都督府问军粮为何迟迟未到?”
“……江淮转运使司急报,言彭城此举形同谋逆,请朝廷速派天兵前来勘问!”
一名负责整理公文的佐吏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抖。
许远端坐在书案后面沉如水。
他没有看那些公文,也没有理会那名快要急疯了的佐吏。
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枚棋子。
一枚黑色的由冰冷的围岩打磨而成的棋子。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棋盘上黑白二子已经杀得难解难分。
白子大龙被黑子层层围困只剩下最后两只“眼”在苟延残喘。
他手中的这枚黑子只要落下便能彻底屠龙。
但他迟迟没有落子。
他在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
归义军中军帐。
顾长生同样在等。
他的面前没有棋盘。
只有那面巨大的彭城沙盘。
沙盘上彭城的地形被还原得分毫不差。山川、河流、城池、道路,甚至连每一条乡间的小路都被用不同颜色的细沙标注得清清楚楚。
崔器、石破金、安般若三人分立两侧。
他们的神情比任何一次大战前夕都要凝重。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次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
他可能是码头上一个不起眼的船工。
也可能是府衙里一个手握大权的官吏。
甚至可能就是他们身边一个看似忠厚的本地向导。
“‘听风营’的人已经全部撒出去了。”安般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城内所有与四海商会有过往来的车马行、脚行、货栈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
“东城、南城、北城三大城门由石将军的亲卫营亲自接管。”崔器补充道,“所有出城的车辆货物都要开箱验视。片板不得出城。”
“西城门临着运河怎么办?”顾长生问。
“已经用昨天连夜从工部大营里拖出来的废弃投石机底座给堵死了。”石破金瓮声瓮气地说道,“就算是只耗子也别想从那儿溜出去。”
一张天罗地网已经张开。
水路被封死。
陆路被掐断。
彭城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那条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鱼自己撞上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
从清晨到正午。
太阳升到了最高处。
帐篷内因为通风不畅变得有些闷热。
安般若拿出了一份刚刚送来的情报。
“城东‘大通车行’有异动。”
她将一张画着潦草地图的麻纸铺在了沙盘上。
“一个时辰前车行里突然多出了十二辆一模一样的重型双轮骡车。”
“车厢用厚实的油布包裹着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赶车的车夫有十二个。都是生面孔口音像是河北一带的。”
顾长生走到沙盘前看着那张地图。
地图上用朱笔标注出了“大通车行”的位置以及周围所有的街道和巷口。
“车行在什么位置?”他问。
“在东城的骡马市。”崔器立刻回答,“那里是彭城最大的牲畜交易市场,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是全城最混乱也最难管控的地方。”
顾长生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着。
从“大通车行”出发向东是东城门。
但是东城门已经被重兵把守。
他的手指顿住了。
然后猛地转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南。
“骡马市往南三百步是什么地方?”
崔器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是城南的‘安乐坊’。”
“那是彭城的……‘义庄’。”
“所有无人认领的尸体都会暂时停放在那里。”
顾长生抬起头看向崔器。
“官府的规矩,出城的棺材为了避讳是……”
“……免检的。”崔器接口道,声音因为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而变得有些干涩。
顾长生的手指从“安乐坊”出发,沿着一条偏僻不起眼的路线一路向南。
最终停在了南城门。
“石破金。”
“末将在!”
“南城门现在是谁在当值?”
“是是城防营的王都尉……”石破金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个人我记得他的小舅子好像就是在‘四海商会’当一个……”
“……二管事。”
“砰!”
顾长生一拳砸在了沙盘上。
沙土飞溅。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冰冷如铁。
“崔器带‘前锋营’立刻查封‘大通车行’。”
“石破金亲率‘神机营’封锁南城门但围而不攻。”
“安般若你的人给我死死盯住从‘安乐坊’里出来的每一口……棺材。”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扫过帐内每一个人的脸。
“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