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云宗到青云镇坊市的路，江辞走过很多次。
有时是为了卖几捆枯草，有时是为了捡几块垃圾，有时是为了打探消息。
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脚步如此沉重，心情如此复杂。
他拒绝了林师姐和玄石子的跟随，独自一人下山。
半边身体依旧残留着刺骨的寒意，虎口崩裂的伤口只是被粗布随意包扎，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自己的尊严上。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向那个深不可测的百宝阁掌柜，彻底低头。
意味着他亲手将可能更致命的绞索，套在了自己和青云宗的脖子上。
可他有的选吗？
熊教习被冰封的身影，林师姐和玄石子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可以用“为了宗门”来欺骗林师姐他们，但他骗不了自己。
他之所以必须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无法承受熊教习因他而死的后果。
那不仅仅是系统的惩罚，更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良心债”的东西。
这玩意儿，比灵石债务可怕一万倍。
“妈的…这修仙界…怎么比职场还难混……”
江辞低声咒骂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至少在前世，员工猝死了，他最多也就是被舆论谴责，赔点钱，而不用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灵魂自由都搭进去。
……
坊市依旧喧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
可这一切在江辞眼中，都失去了色彩，变成了灰白背景。
他径直走向那条熟悉的略显偏僻的街道，走向那家挂着“百宝阁”牌匾的古旧店铺。
店铺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矿石和药材混合的气味。
那个头发花白，留着长须的掌柜，就坐在柜台后，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册，看得入神。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当看到走进来的是衣衫褴褛，半边身子沾满尘土和血污，脸色苍白如鬼的江辞时，他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意料之中的光芒。
“江宗主。”
掌柜放下书册，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带着一丝惊讶和关切的笑容。
“您这是……？”
江辞站在柜台前，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掌柜那看似平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主动走进笼子的猎物。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姿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代价。
“掌柜的，明人不说暗话。”
江辞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
“我宗门护法熊教习，为护我周全，被那地穴中的幽影狼玄冥冰息所伤，身覆‘玄冥冰晶’，命在旦夕。”
“赤阳融雪丹……已无能为力。”
他直接点明了幽影狼和玄冥冰晶，不再做任何隐瞒。
在眼前这人面前，隐瞒毫无意义。
因为他肯定全部都知道。
掌柜的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只是捋了捋长须，沉吟道：“玄冥冰晶……”
“此乃那孽畜本源寒气所凝，确实麻烦。”
“赤阳融雪丹药力温和，用于驱散侵入体内的寒气尚可，但要化解这外覆的本源冰晶……力有未逮。”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辞包扎的手上，又扫过他苍白疲惫的脸，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江宗主此次亲自前来，想必是……有所决断了？”
江辞的心脏狠狠一抽。
来了。
讨债的来了！
他迎着掌柜的目光，没有躲闪，尽管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是。”
江辞吐出一个字，感觉重若千钧，“请掌柜的，再施援手。”
“救我护法性命！”
“此番恩情……青云宗江辞，铭感五内，但有所命，只要不违背道义，力所能及，无有不从！”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那句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头上剜下来的一块肉。
“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这八个字，几乎等于签下了一张没有限额的空白支票！
将他和青云宗的未来，彻底押了上去！
掌柜的听完，脸上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加深了些许。
他并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拿出什么丹药，只是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
“江宗主言重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依旧平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夫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江辞身上。
“那玄冥冰晶非同小可，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化解。”
“需以至阳至刚之火，徐徐图之，方能既不伤及受封者根本，又能彻底消融冰晶。”
“此等控火之术与至阳之火种……皆非易得之物啊。”
他在抬价。
江辞心里明镜似的。
但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掌柜的需要什么？”
江辞直接问道，声音干涩。
掌柜的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柜台桌面：“老夫不需要江宗主承诺什么‘无有不从’。”
“只需江宗主答应老夫三件事即可。”
“哪三件？”
江辞的心提了起来。
“这第一件嘛……”
掌柜的目光扫过江辞破旧的道袍，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待到贵宗护法痊愈，宗门稍稳之后，请江宗主亲自去一趟‘黑风山脉’深处，替老夫取一物回来。”
黑风山脉？
那可不是青云宗后山能比的！
那是真正的险地，据说深处有筑基期甚至更厉害的妖兽盘踞！
“何物？”江辞追问。
“届时自知。”
掌柜的卖了个关子，“江宗主只需答应，去，或不去。”
江辞咬了咬牙。
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但他有的选吗？
“……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好。”
掌柜的满意地点点头，“第二件，在未来三年内，贵宗若从那地穴中获得除灵石之外的……任何特别之物，需优先售予老夫。”
“价格，按市价结算，老夫绝不亏待。”
特别之物？
是指那潭水？
还是别的什么？
这老狐狸果然对地穴里的东西图谋已久！
只是将他们青云宗当成下去打探的炮灰而已！！
这等于是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还要垄断他的特产资源！
江辞感觉自己的底线在被一次次击穿。
“……可。”
他几乎是从喉咙里逼出这个字。
“至于第三件……”
掌柜的顿了顿，看着江辞那强自镇定的样子，忽然笑了笑，“暂且记下。”
“待老夫想到时，再告知江宗主。”
“当然，绝不会让江宗主做那违背道义，伤天害理之事。”
空头支票！
还是无限期的！
江辞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一个比一个阴险！
几乎将他未来的所有可能性和退路，都锁死了！
但他看着掌柜那笃定的，仿佛早已掌控一切的笑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压抑和自身的屈辱都吸入肺中。
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答应。”
掌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如同菊花盛开般的笑容。
“江宗主果然爽快！”
他抚掌笑道。
随即，如同变戏法般，从柜台下取出了一个只有巴掌大小，通体赤红，仿佛由整块红玉雕琢而成的小葫芦。
那葫芦表面铭刻着细密的金色符文。
散发着一种温和却磅礴的炽热气息。
周围的空气都因为这股气息而微微扭曲。
“此乃‘离火蕴灵葫’。”
掌柜的将小葫芦推到江辞面前，“内蕴一缕地心离火之精，可控温煅烧，最擅化解此类阴寒之物。”
“江宗主只需将其置于冰晶之上，催动些许灵力激发，离火之精自会徐徐融化冰晶，而不伤及内中之人。”
“切记，过程需缓，不可操之过急。”
江辞看着那个散发着诱人热力的小葫芦，仿佛看到了熊教习生还的希望。
他颤抖着手，接过葫芦。
入手温润，那炽热的气息顺着掌心蔓延，让他冰冷麻木的半边身体都感到了一丝暖意。
代价是巨大的。
但希望，总算是抓住了。
“多谢。”
江辞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将小葫芦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救命稻草。
他不再多言，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无比压抑和屈辱的地方。
“江宗主留步。”
掌柜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江辞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掌柜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别忘了你我之约。”
“老夫……期待着江宗主的好消息。”
江辞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百宝阁。
门外，阳光刺眼。
他站在熙攘的街道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救命的葫芦，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有一种坠入冰窟的寒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那破败的青云宗，已经彻底被绑上了一辆他无法掌控的，通往未知深渊的战车。
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
救一个员工的命。
这生意，真是亏到姥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