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深冬,京城内外却因西山带来的变革,显露出一派不同于往岁的生机。
尽管寒风依旧凛冽,但市集之上,竟陆续出现了些许鲜嫩的绿色——来自西山及其周边试验暖房的各色蔬菜,虽量少价昂,却已足够引得富庶之家争相购买,成为冬日餐桌上最引人瞩目的风景。
这股暖流般的生机,自然也蔓延到了谢琦和她那几位小姐妹的庄子上。
历经初期的鸡飞狗跳、手忙脚乱,在陆仁派去的工匠悉心指导和她们自己不服输的劲头下,那片由闺秀主导的暖房竟也顽强地运转起来。虽然规模不及西山,玻璃也曾因安装不当碎过几块,水泥抹得坑坑洼洼,施肥时依旧要捏着鼻子、尖叫着跳开,但终究,她们的心血没有白费。
这一日,暖房内迎来了第一波像模像样的收获——几畦青翠欲滴的菠菜、一小片顶花带刺的黄瓜,甚至还有几个打大西瓜!
“成了!真的成了!”一位穿着杏子红绫袄的小姐小心翼翼地摸着一个大西瓜,激动得脸颊绯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快看这黄瓜!多水灵!是我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的!”
“原来泥土里真的能长出这样的宝贝…”另一位小姐抚摸着菠菜的叶片,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成就感。
谢琦站在暖房门口,看着姐妹们雀跃的身影,闻着空气中混合着泥土与植物清香的湿润气息,心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自豪。这种喜悦,远比得到一件新首饰、学会一首新曲子、甚至在诗会上拔得头筹来得更加强烈和真切。这是创造的喜悦,是亲手让生命焕发光彩的喜悦。
“都是陆大人指点之功。”谢琦由衷地说道,“我们该去西山,好好谢谢陆大人才是。”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她们精心挑选了第一批收获中品相最好的蔬菜瓜果,装在一只精致的竹篮里,乘上马车,怀着感激与些许炫耀的心情,再次前往西山。
到了西山格物学院,却被告知陆大人正在大讲堂授课。管事认得这几位身份特殊的小姐,便引着她们前往讲堂。
还未走近,便听到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正在讲解着什么。讲堂很大,里面坐满了人,大多是些穿着粗布衣裳的流民子弟和农家少年,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得极其认真。
谢琦几人悄悄从后门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生怕打扰了授课。她们好奇地望向讲台,只见陆仁一身青袍,站在一块巨大的黑板前,上面画着些奇怪的图形和符号。
他讲的并非经史子集,也不是诗词歌赋,而是一种她们从未接触过的学问。
“…故而,水受热化为气,其体积会急剧膨胀,这股力量,足以顶起壶盖,甚至推动重物…”陆仁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个铜壶,放在旁边一个小火炉上加热。不一会儿,壶嘴喷出白汽,壶盖被顶得噗噗作响。
“大家看,这便是水汽之力。”陆仁指着那被顶起的壶盖,“若我们将这壶盖换成活塞,将这水汽引入气缸,控制其进出,便可让这活塞来回运动,再通过连杆、曲轴,便能带动轮子转动,或是拉动风箱,甚至…将来或可驱动车辆舟船!”
台下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那些少年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惊奇与向往。
谢琦也被这直观而神奇的演示吸引住了。她虽不懂什么活塞、曲轴,但那水汽能顶起壶盖的力量是实实在在的。她忽然想起家中厨房,每次烧水,壶盖也会跳动,她却从未想过,这寻常景象背后,竟蕴含着可能驱动舟车的巨大力量?这…这便是格物之学的奥妙吗?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台下最前面几排,忽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在第一排正中央,一个穿着锦蓝色棉袍、年纪不大的少年,正坐得笔直,全神贯注地盯着讲台,听得如痴如醉。那侧脸,那神情…
那不是太子殿下朱厚照吗?!
谢琦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用力眨了眨眼,再仔细看去——没错!绝对是太子!虽然穿着寻常富家子弟的衣裳,但那眉眼、那偶尔流露出的颐指气使的神态,她绝不会认错!作为阁老的孙女,宫中年节大宴时,她是见过太子的!
可是…太子怎么会在这里?还坐在一群流民子弟中间,如此认真地听陆仁讲这些…这些“奇技淫巧”?
就在她震惊无比、心绪纷乱之际,台上的陆仁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谁能说说,为何水汽膨胀,能产生如此大的力量?”
台下寂静了片刻,许多少年还在努力消化理解。忽然,第一排那只手举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晃动。
“先生!我知道!”正是朱厚照。
陆仁微微一笑:“好,你说。”
“因为水烧开了,里面那些水汽跑得飞快,到处乱撞,地方不够了,挤在一起,劲儿就特别大!就想把盖子顶开跑出去!”朱厚照站起身,声音响亮,用着自己理解的方式描述着,虽不严谨,却生动形象,甚至带上了几分这几日混迹在工匠之中学来的粗粝口气。
“比喻得不错。”陆仁赞许地点点头,“虽不尽然,但其理相通。物质受热,内里微粒运动加剧,动能增加,故而能做功,能产生力。这便是我们将热能转化为动能的原理之一。”
朱厚照得到肯定,得意地坐下,小脸上放光,听得更加投入了。
谢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这真是那个在宫里无法无天、气得讲官们跳脚的顽劣太子?此刻的他,眼神专注,提问积极,甚至…甚至带着一种对知识的纯粹渴望?这巨大的反差,让她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求知若渴的少年与传闻中的形象联系起来。
而更让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的注意力,竟然也被陆仁的讲课内容深深吸引了过去。
她听着陆仁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着枯燥的原理,结合着生活中常见的现象,一步步推导出那看似不可思议的结论。她看着黑板上那些奇妙的图形,听着“压力”、“动能”、“转化”这些陌生的词汇,原本觉得晦涩难懂的东西,在陆仁的讲解和演示下,竟然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太子会被吸引。这里的学问,不是死记硬背的教条,不是虚无缥缈的空谈,它是活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能解释世界、甚至改变世界的力量!它直接满足了少年人最原始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她听着听着,竟然也忘了最初来的目的,忘了身边的姐妹,忘了那个身份尊贵的太子,完全沉浸在了那奇妙的“水汽之力”的世界里。直到陆仁宣布下课,讲堂里响起杂乱的移动座椅声和少年们兴奋的讨论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天哪…我刚刚…”谢琦抚着胸口,感到一阵心悸。她竟然听这种“工匠之学”听得入了迷?
她抬眼望去,只见太子朱厚照已经挤到了讲台边,还在扯着陆仁的袖子追问着什么,脸上没有丝毫厌烦,只有浓浓的兴趣。
陆仁耐心地解答了几句,目光一转,看到了角落里的谢琦几人,便对朱厚照说了句什么,朝她们走来。
朱厚照也好奇地回过头,看到是几位衣着华丽的官家小姐,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无趣,但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们带来的那个装着新鲜蔬菜的篮子。
“谢小姐,诸位小姐,你们怎么来了?”陆仁微笑着问道,额角还带着一丝讲课后的微汗。
谢琦连忙收敛心神,领着姐妹们上前,盈盈一礼:“陆大人,我们是特地来感谢您的。庄上的暖房…终于有了些收成。”她示意了一下那个竹篮,“聊表谢意,不成敬意。”
陆仁看了看篮中水灵的瓜菜,眼中露出真诚的赞赏:“这么快就有如此成果?诸位小姐真是用心了。陆某只是略作指引,皆是诸位自己勤勉之功。”
“若非大人派工匠指点,我等怕是连玻璃都装不上。”谢琦真心实意地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边正偷偷伸手想摸黄瓜的太子。
陆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低声道:“殿下在此之事,还望谢小姐暂且保密。”
谢琦连忙点头:“小女明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问,“太子殿下他…在此听课似乎…”
“殿下聪慧,于这些实务格致之学,颇有天分,也肯用心。”陆仁简单评价道,语气平和。
谢琦看着那边终于成功摸到一根黄瓜、正拿着反复打量的太子,再回想刚才课堂上他积极提问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或许,这位顽劣太子的另一面,只有在这西山之上,在这格物学院之中,才能被真正激发出来吧。
而她自己,今日似乎也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门后的风景,远比她想象的要广阔和神奇。
那关于“水汽之力”的奇妙课程,依旧在她脑海中回荡,激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