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热闹隆重的正旦朝贺过后,便进入了官员们为期二十日的年假。
往日里车马喧阗、冠盖云集的京城各部院衙门,顿时清静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各户门前新桃换旧符,檐下悬挂起大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松枝燃烧的清香和隐约的酒肉香气,一派祥和喜庆的节日景象。
然而,西山脚下的大明兴业总局,却并未因此而完全停摆。
寒冬未去,千家万户对蜂窝煤的依赖有增无减,这温暖的命脉绝不能中断。加之数千流民工匠聚居于此,他们的生计与稳定更是头等大事。
陆仁早已与沈默、赵德柱做了周密安排,生产线保留了充足的人手进行轮值,确保煤矿井下的通风排水、露天矿区的开采以及蜂窝煤的压制晾晒等关键环节有序进行,只是生产节奏比平日稍缓,让辛劳已久的工匠们也能稍得喘息。
所有在年节期间值守的工匠和流民,皆按陆仁的命令,领取了足额的三倍工钱。这份沉甸甸的实惠,比任何空话都更能安抚人心,让留守的人们毫无怨言,甚至干劲更足。
虽不能停产,但年的味道必须要足。陆仁深知,这些背井离乡、甚至无家可归的人们,最需要的就是这份节日的慰藉与归属感。他特意拨出一笔款项,吩咐赵德柱去办一件大事——请戏班子,让西山上上下下也热闹起来。
赵德柱办事爽利,很快便通过牙行,从京城里请来了一个颇有名气、戏路较杂的戏班,既能唱些北方的弦索腔,也能演些流行的杂剧段子。就在总局那片最为开阔、平日用来晾晒煤饼兼作操练的广场上,工匠们兴高采烈地用粗木和厚实的芦席搭起了一座简陋却结结实实的大戏台,台前左右还竖起了高杆,挂起一串串大红灯笼。
从大年初一开始,一连五天,铿锵的锣鼓、悠扬的丝弦和高亢嘹亮的唱腔便准时在西山山谷中回荡起来。
每日下午一场,晚上一场,《白兔记》、《破窑记》等热闹喜庆或忠孝节义的剧目轮番上演。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从各处工棚、窝棚里涌来的流民和工匠。他们裹着总局新发的厚实棉袄,怀里揣着免费发放的炒黄豆和一小包饴糖,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看到精彩处,叫好声、喝彩声如同雷鸣般爆发出来;看到悲苦处,也不乏唏嘘抹泪之人。
一个来自山东、在井下推车的老汉咧着嘴笑,露出稀疏的牙齿,对旁人道:“俺活了五十多年,头一回不用愁吃穿,还能坐在这儿白看大戏!这日子,真是过去做梦都不敢想!”
旁边一个带着孩子的河北妇人附和:“是啊,他叔,要不是陆青天收留,俺娘俩今年冬天还不知道在哪挨冻受饿呢……如今还能看戏,这真是托了皇上的福,托了陆青天的福啊!”
几个半大的小子则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模仿着台上武生的动作,嘻嘻哈哈,打闹不休。
这喧天的锣鼓和众人的欢声笑语,极大地冲淡了思乡之情与劳作的疲惫,一种“此即吾乡”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在无形中慢慢滋生。
陆仁有时也会轻车简从,悄然来到现场,站在人群最后方的阴影里,看着这片热闹欢腾的景象,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简单快乐的脸庞,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与欣慰。工科之用,不仅在器物,更在人心。
处理完总局的事务,家的温暖便成了主旋律。泡子河胡同的陆家小院,今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不仅自家团聚,隔壁的赵德柱一家,以及沈默和他的母亲、妹妹,也几乎是天天聚在一处过年,俨然成了一个和睦的大家庭。
晌午后,窗外寒风依旧,屋内却暖意融融。最大的娱乐活动自然是陆仁早已“发明”并教会众人的麻将。此刻,两张八仙桌便摆在了烧得暖和的堂屋里。陆仁、赵德柱、沈默、赵有财一桌,战况激烈。赵德柱嗓门最大,咋咋呼呼,“碰!”“杠!”“哈哈,清一色!给钱给钱!”兴奋得直拍大腿。沈默则一如既往地沉稳,眉头微锁,精于算计,常常不动声色地就听了牌,让对手防不胜防。陆仁打法灵活,时而出奇制胜。赵有财则是老怀畅慰,输赢都乐呵呵的,享受着儿孙绕膝、家业兴旺的天伦之乐。
另一桌则是女眷专场,张氏、沈母、二娘、以及一位堂婶,节奏慢了许多,却更显温馨。哗啦啦的洗牌声中,夹杂着家长里短的闲聊和轻轻的笑声。丫丫、大丫、二丫、三丫和沈静几个小姑娘则乖巧地坐在一旁观战,不时低声交流几句,偶尔也会被允许上手摸两把,引来一阵善意的调侃。
麻将玩了好一阵,天色渐晚,陆仁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和呼啸的北风,忽然那股对前世热辣滚烫的思念又涌上心头。
“诸位,玩了这许久,腹中想必也有些空了吧?今日咱们再吃个新鲜玩意儿,驱驱寒!”陆仁笑着站起身宣布。
众人皆好奇地望过来。陆仁立刻指挥起来:让厨娘将早已定制的两个黄铜暖锅搬上来,锅中间有炭膛,放入烧得正红的蜂窝煤块。又吩咐仆役将早已备好的、切得薄如蝉翼的鲜羊肉片、洗净的白菜、冻豆腐、宽米粉、干蘑菇等物一一端上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个锅子里的汤底,一个清亮澄澈,飘着几片香菇、葱段、姜片,乃是鲜美的清汤;另一个则颜色深红油亮,里面翻滚着茱萸、花椒、姜片、蒜头、豆豉等物,散发出浓郁刺激的辛香。
“仁哥儿,这……这红汤看着可真唬人,能吃吗?”赵德柱看着那翻滚的红油,有些跃跃欲试又有点犯怵。
“此乃我用茱萸、花椒等物秘制的汤底,名曰‘辣汤’,食之可发汗驱寒,痛快淋漓!”陆仁笑着解释,一边示范着将羊肉片在翻滚的辣汤中涮了几下,待肉片变色蜷曲便捞出,在盛着麻酱、腐乳汁、韭菜花和香油的小碗里一蘸,送入空中。
“唔!好吃!”陆仁满足地哈出一口气,虽远不如辣椒过瘾,但茱萸的辣味混合花椒的麻,在这时代已是极致体验。“畅快!大家试试!”
见陆仁如此,众人也纷纷动筷。赵德柱学着样子涮了一片肉,猛嚼几下,顿时眼睛瞪得溜圆,被那复合的辛香刺激得鼻尖冒汗,张大嘴哈着气:“嘶哈…够劲!过瘾!真是过瘾!”一边喊辣一边筷子却停不下来。
沈默谨慎地先尝了清汤,鲜美醇厚,点头称善,然后又小心地在辣汤里涮了片白菜,品尝之后,眼中露出惊喜:“这茱萸与花椒竟能调和出如此霸道而诱人的滋味,仁哥儿于饮食之道亦是大家!”
丫丫、大丫、二丫、三丫和沈静起初只敢吃清汤,在众人的怂恿下,小心尝了一点辣汤涮的肉片,顿时小脸通红,吐着舌头直用手扇风,却又觉得新奇好吃,忍不住又去涮第二片。
张氏、沈母等长辈开始还有些犹豫,尝过之后也都啧啧称奇,说吃下去浑身都暖和了,寒冬里吃这个真是再好不过。
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两个铜锅咕嘟咕嘟地冒着腾腾热气,辛辣与鲜香两种味道交织弥漫,充满了整个厅堂。众人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涮肉的、捞菜的、抢米粉的、被辣得哈哈吸气的……气氛热烈而融洽,仿佛所有的寒冷和烦忧都被隔绝在了窗外。
陆仁看着这热闹温馨的场面,心中暖流涌动。这就是他奋斗的意义所在——让自己在乎的人,都能过上这般温暖、富足、充满欢声笑语的生活。他夹起一筷涮好的羊肉,心中那个关于红色辛辣作物的念头再次浮现:“若是能有真正的辣椒……那这火锅该是何等极致的美味?或许有一天……”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种子,在除夕夜的欢声笑语中,悄然埋下。
窗外寒冬,屋内却已是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