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藤谷的清晨来得格外早。湿漉漉的雾气在林间弥漫，巨大的树冠将天光滤成一片朦胧的青绿。树屋间的绳梯上，人影晃动，比往日更显匆忙。岩根族长拄着骨杖，站在中央巨树延伸出的宽阔枝干平台上，目光沉凝地望着谷口方向。昨夜派出的几名最精于追踪的战士刚刚返回，带回了确切的消息：黑刺的人马并未远离，而是在距离木藤谷约半日路程的一处隐秘山坳里扎营，人数不少，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们在等援兵？还是等我们松懈？”岩根声音低沉，脸上的皱纹绷得紧紧的。
姬岩站在他身旁，怀里的元宝已经醒了，正扒着他的衣襟，好奇地探头探脑，小鼻子一耸一耸地嗅着森林里清冽的空气。姬岩轻轻抚了抚它的小脑袋，目光投向雾气深处。“等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还在，威胁就没解除。族长，联络其他部族的事，有眉目了吗？”
岩根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人已经派出去了。石肤部族离我们最近，他们的猎场紧挨着黑刺新划定的‘禁区’，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林蛛部族在黑刺上次的‘清扫’里，丢了一片上好的蛛丝林，几个好手被打伤。火鸦部族的老巢在熔岩地那边，虽然离得稍远，但黑刺的手伸得太长，抢了他们好几处关键的药草采集地。只要我们把黑刺现在损兵折将、祭坛被毁的消息放出去，再点把火，他们绝不会坐视！”
正说着，下方树屋间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负责了望的年轻战士顺着粗藤滑下来，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族长！来了！石肤部族的人到了！带头的是石锤！”
岩根和姬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放松。来了就好。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谷口的宁静。一行七八人出现在视线里。为首的汉子异常魁梧，身高近两米，裸露在外的双臂和胸膛肌肉虬结，皮肤呈现出一种岩石般的灰褐色，布满细小的龟裂纹路，仿佛真是石头雕琢而成。他肩上扛着一柄巨大的、顶端镶嵌着黑沉金属的骨棒，行走间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颤。正是石肤部族的头号战士，石锤。
“岩根老哥！”石锤声如洪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目光扫过谷口明显加强的防御工事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最后落在姬岩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听说你们这里昨夜很热闹？还把黑刺的毒牙给崩断了几颗？”
岩根迎上去，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石锤兄弟，消息够快！来，里面说话。”他侧身让开，同时介绍道，“这位就是捣毁了黑刺血祭坛，杀了鹞的朋友，姬岩。”
石锤那双如同嵌在石缝里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姬岩。姬岩身形挺拔，但比起石锤的魁梧，显得有些单薄。然而石锤的目光却在他平静的眼神、沉稳的气息，以及手臂皮肤上那若隐若现、带着岩石质感的淡金色纹路上停留了许久。尤其是当他看到姬岩怀里那只皮毛奇特、眼神灵动的小兽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姬岩兄弟？”石锤的声音收敛了几分洪亮，多了些郑重，“好胆气！巴隆那毒蛇，我们早就想敲掉他的毒牙了！可惜那祭坛邪门得很，靠近了浑身发软，一直没找到机会！你是怎么做到的？”
姬岩简单道：“取巧而已。占了地利，也亏得岩根族长他们及时支援。”
石锤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细节，只是重重拍了拍姬岩的肩膀（姬岩纹丝不动），咧嘴笑道：“好！不管怎么做到的，干得漂亮！黑刺这次算是栽了大跟头！”
众人刚在议事树屋坐下，外面又传来通报。
“林蛛部族的人到了！”
“火鸦部族的人也到了！”
气氛顿时更加热烈起来。
林蛛部族来的是他们的族长“盘丝”和一个脸上画着复杂蛛网图案的瘦高战士。盘丝是个身形瘦小但眼神异常精明的中年女人，穿着一种柔韧的、带着暗绿光泽的蛛丝软甲，手指关节异常粗大。她话不多，但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姬岩身上停留时，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火鸦部族则由一名头发赤红、脾气火爆的老者“赤羽”带队。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气息灼热的年轻战士，背上都背着一种用坚韧藤条和鸟类骨骼制成的奇异短弓，腰间挂着色彩斑斓的羽毛和皮囊。赤羽一进来就嚷嚷：“岩根老鬼！黑刺的崽子真被你们打疼了？祭坛真毁了？鹞那杂碎死了？”
岩根族长将昨夜姬岩在谷口遇袭、反杀三名黑刺精锐“毒牙”，以及更早之前捣毁祭坛杀死巴隆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当然，关于姬岩具体如何摧毁祭坛、以及他身体变化的细节，都语焉不详地带过，重点强调了结果和黑刺如今的力量受损。
议事树屋内，气氛凝重又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好！死得好！”赤羽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那帮吸血的虫子，早就该死了！他们占了熔岩地东边的‘火绒谷’，那是我们火鸦采集‘赤心草’的老地方！断了我们多少药！”
盘丝族长声音低沉沙哑，像蛛丝摩擦：“西边那片百年蛛丝林，黑刺划为禁区，我们的人进去采丝，被打断了腿扔出来。那片林子，是我们部族过冬的命脉。”
石锤闷声道：“我们石肤族靠山吃山，黑刺占的那片矮石坡，下面是上好的‘硬铁石’矿脉！那是打造武器和护甲的根基！他们不让采，还打伤了我们两个挖矿的好手！”
岩根族长适时接口，声音带着沉痛：“我们木藤的猎场被蚕食，族人被掳去血祭……血债累累！如今，他们祭坛被毁，精锐‘毒牙’小队折损，正是他们最虚弱、最混乱的时候！巴隆死了，他们内部必定争权夺利！如果我们几家联合起来，同时向他们施压，逼迫他们让出强占的地盘，退出我们的猎场和资源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目光扫过几位族长：“错过这次，等他们缓过气来，重新选出了新的头领，站稳了脚跟……我们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盘丝族长眼中精光一闪：“怎么施压？黑刺的崽子，骨头硬得很。”
岩根族长看向姬岩，带着征询。
姬岩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才平静开口：“打，不是上策。他们现在像受伤的毒蛇，逼急了会乱咬。我们要的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减少伤亡。施压，要打在他们的痛处，让他们觉得疼，觉得不划算。”
他顿了顿，看着几位族长：“黑刺最在意什么？是他们的力量来源，是维持他们那种血祭和诡异力量的根基。祭坛被毁，他们的根基已经动摇。我们几家联合，封锁他们获取外部资源的渠道，同时，在他们占据的那些关键资源点附近集结人手，做出不惜一战的姿态。让他们知道，不吐出强占的东西，他们就将被彻底围死在这片林子里，失去所有补给，内部也会因为资源匮乏而加速分裂。”
“围而不打？”赤羽眉头一挑，“这法子……有点意思。”
盘丝族长思索片刻，缓缓点头：“可行。断了他们的盐、药、铁器来源，再让他们占着的矿、林、草场都变成烫手山芋，时刻提防我们的袭扰。时间一长，内部必乱。”
石锤瓮声瓮气：“行！我石肤族出五十个最硬的汉子，带上家伙，堵死他们北边出山的路口！看他们怎么去外面换东西！”
“林蛛出三十名好手，带上藤网和毒刺，钉死西边蛛丝林方向，绝不让一个黑刺崽子再踏进去一步！”盘丝族长决断很快。
“火鸦出四十人！带上我们的火油和燃火箭！东边熔岩地入口，包在我们身上！一只虫子也别想飞出去！”赤羽拍着胸脯。
岩根族长精神一振：“好！我们木藤负责南面，封锁他们通向更深山脉的几个隘口！同时，姬岩兄弟……”他看向姬岩，“劳烦你作为我们共同的使者，带上我们的条件，去一趟黑刺的临时营地！你的实力，他们昨夜领教过了，你去，分量最重！也最能震慑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
姬岩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可以。条件是什么？”
几位族长快速商议了一下，很快达成一致。
“第一，立刻撤出强行占据的石肤部族矮石坡矿脉、林蛛部族百年蛛丝林、火鸦部族火绒谷、以及我木藤部族靠近黑水潭的三片猎场！”岩根族长沉声道。
“第二，开放被他们封锁的几处公共水源和狩猎小径，不得再设卡盘剥！”
“第三，交出上次打伤我石肤族两名矿工和林蛛族采丝人的凶手，由我们处置！”石锤补充。
“第四，赔偿这些年抢占资源和掳掠人口造成的损失！具体数目，用他们囤积的兽皮、药材和矿石抵偿！”盘丝族长声音冰冷。
“第五，”赤羽最后恶狠狠地加上一条，“立下血契！若敢再犯，五族共讨之，不死不休！”
条件苛刻，条条打在黑刺的要害上。
姬岩记下，没有多言。“好。我这就去。”
他没有带大队人马，只让岩根族长派了一个熟悉路径的木藤战士引路。抱着元宝，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与密林之中。
黑刺临时营地隐藏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周围林木茂密，地势险要。但此刻营地里的气氛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压抑、暴躁，充满了血腥和猜忌。
几具尸体被随意地丢在营地边缘，那是昨夜派去木藤谷的“毒牙”小队成员，包括被姬岩一拳轰杀的那个小头目。他们的死状凄惨，尤其是那个胸腹塌陷的，更是让所有看到的人心底发寒。祭坛被毁，鹞大人身死，如今连最精锐的毒牙小队都几乎全军覆没，对手的强大和狠辣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几个气息彪悍、脸上刺着不同毒虫图案的头目聚在一顶最大的帐篷里，争吵声几乎要掀翻顶棚。有的主张立刻倾巢而出，血洗木藤谷报仇；有的则面色阴沉，认为损失太大，应该暂避锋芒，先稳住内部选出新头领；还有的则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
就在这时，外围警戒的哨兵发出了急促而惊惶的示警声！
“敌袭？！不…只有两个人！”
帐篷里的争吵戛然而止。几个头目猛地冲出帐篷，只见营地入口处，负责警戒的战士如临大敌，刀剑出鞘，毒箭上弦，紧张地对着前方林间小道上缓缓走来的两道身影。
一个穿着简单兽皮衣、抱着只小兽的年轻人，和一个脸上涂着木藤油彩的战士。
“是他！昨夜那个杀了毒牙的人！”有眼尖的战士惊恐地低呼起来。
营地瞬间一片死寂。所有黑刺战士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充满了恐惧、仇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昨夜那如同魔神般一拳轰杀毒牙头目的景象，深深刻在了他们脑海里。
姬岩在营地入口外十步左右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如临大敌的黑刺众人，最后落在那几个站在帐篷前、气息最强的头目身上。元宝似乎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往姬岩怀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警惕的大眼睛。
“磐石、木藤、石肤、林蛛、火鸦，五族使者，姬岩。”姬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奉五族族长之命，前来传达最后通牒。”
他无视那些几乎要将他刺穿的仇恨目光，将岩根族长他们提出的五个条件，一条一条，清晰、缓慢地复述了一遍。
每说一条，营地里的气氛就压抑一分。说到交出凶手和巨额赔偿时，几个头目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条件，简直是扒皮抽筋！
“放屁！”一个脾气最暴躁、脸上刺着巨大蜈蚣图案的头目忍不住怒吼出声，手中淬毒的弯刀指向姬岩，“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敢来我黑刺营地大放厥词？信不信老子现在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姬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寒芒，落在了他身上。没有杀气四溢，没有威压逼迫，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和漠然。但被这目光盯住的蜈蚣头目，却感觉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仿佛被什么洪荒巨兽锁定，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他想怒吼，想挥刀，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僵硬得不听使唤，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姬岩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重新看向那几个明显是主事者的头目。
“条件在此。接受，五族立刻撤去包围，过往仇怨暂时搁置，按血契执行。不接受……”姬岩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五族联军，即刻封锁所有进出通道，断绝一切盐铁药草来源。同时，石肤族的战士会开始轰击你们占据的矿脉入口；林蛛族的毒刺会布满你们控制的蛛丝林；火鸦族的火箭会点燃你们囤积物资的仓库；木藤族的猎手会日夜不停地袭扰你们的营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营地后方那片临时堆放的、明显是掠夺来的物资。
“你们可以试试，凭你们现在的人手和士气，能不能挡得住四面八方的袭扰，能不能在断粮断盐、内忧外患之下，撑过这个雨季。”姬岩最后的话，如同冰冷的判决，“选择权在你们。给你们半个时辰考虑。时间一到，没有答复，或者答复是拒绝……后果自负。”
说完，他不再看那些脸色铁青、眼神惊怒交加的黑刺头目，抱着元宝，转身就走。那个木藤战士紧随其后，两人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留下死一般寂静、如同被无形巨石压垮的黑刺营地。
半个时辰，像一百年那么漫长。
营地中央的大帐篷里，争吵声比之前更加激烈，甚至夹杂着低吼和器物摔碎的声响。恐惧、愤怒、不甘、以及对未知报复的惊惶，如同毒雾般弥漫。
终于，在时限即将到达之际，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面色苍白、眼神阴鸷、脸上刺着毒蝎图案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是巴隆死后，实力和威望暂时最高的头目“毒蝎”。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用兽皮匆匆写就、盖了几个扭曲指印的粗糙“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臂微微颤抖。
他走到营地边缘，对着姬岩和木藤战士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屈辱的“文书”狠狠掷了出去！
兽皮卷落在潮湿的苔藓上，沾满了泥泞。
毒蝎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嘴唇被咬出了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告诉你们的族长……我们……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