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束发簪
冰髓殿内的气氛,因那枚被分享的冰璃果,似乎悄然缓和了些许。空气中不再只有极寒与压抑,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果香清甜,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暖意。
人偶云烬珍惜地吃完了那枚果子,连指尖沾染的些许汁液都小心地舔舐干净,仿佛那是无上的恩赐。他跪坐在原地,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傻气的满足笑容,金瞳亮晶晶地追随着玄微的身影,像是等待下一步指令的忠诚小狗。
玄微负手立于殿中,冰眸扫过他那依旧束得一丝不苟、却因之前蜷缩哭泣而略显松散的发髻。墨发如瀑,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愈发苍白,却也多了几分易碎的精致感。只是那几缕垂落的发丝,看着终究有些……碍眼。
【既为吾之所有物,便该时时齐整。】玄微如是想。更遑论,这具皮囊的旧主,最是注重仪容,何时这般散乱过?虽如今内里已换,但这外在……也该维持应有的水准。
他意念微动,一支玉簪便凭空出现在他掌心。簪体由极品寒玉雕琢而成,通体莹白剔透,只在簪头处点缀着一抹极淡的冰蓝色流云暗纹,样式简约清冷,与他自身气质相符,亦符合他为人偶设定的“洁净无垢”的标准。
“过来。”玄微淡漠开口。
人偶立刻眼睛一亮,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眼中满是期待和顺从,仿佛无论主人要做什么,都是令他欢喜的。
玄微示意他背对自己,坐在冰凳上。
人偶乖巧照做,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一动不敢动,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雀跃。
玄微站在他身后,指尖拂过那如墨的发丝。触感依旧柔软顺滑,带着极淡的、属于这具身体的微暖气息。他解开那略显松散的发髻,墨发瞬间披散下来,如同上好的绸缎,流淌过对方清瘦的背脊。
拿起玉梳,动作依旧带着几分神只特有的、不染尘烟的疏离与刻板,开始梳理。神力微不可察地萦绕在梳齿间,抚平每一处毛躁,让发丝愈发柔顺光泽。
人偶安静地坐着,感受着发丝被轻柔梳理的触感,以及身后那人冰冷却专注的气息。他微微眯起眼睛,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甚至极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后靠了靠,仿佛想要离那令人安心的气息更近一些。
玄微梳理完毕,放下玉梳,拿起那支寒玉簪。接下来,便是束发。
然而,这对于玄微而言,却是一项远比推演星辰、镇压魔族更为……棘手的挑战。
他自身银发天生便维持着某种神性的完美状态,从未需要打理,更遑论替他人束发。在他看来,将散乱的发丝归拢、固定,使其符合某种仪容规范,便是目的。至于过程与技巧,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
他尝试着用手将披散的墨发拢起。可那发丝却似乎格外不听话,总是从他指缝间滑落几缕。他微微蹙眉,加大了些力道,试图将其全部掌控。
人偶被他扯得头皮微痛,却不敢出声,只是极小幅度地缩了一下脖子。
玄微并未留意到这细微的反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与这些不听话的发丝“斗争”上。他努力回忆着记忆中云烬常束的那种简单发髻的样式,试图模仿。
但他的手,执惯了神器,划得出天地法则,此刻却显得异常笨拙。好不容易将大部分发丝拢到脑后,想要用玉簪固定时,却总是不得要领。不是簪子插歪了,就是固定不住,刚松开手,发髻就散开大半,墨发又调皮地垂落下来。
一次,两次……
玄微的眉头越蹙越紧,周身的气息也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麻烦!】他心下再次腹诽。【凡尘俗务,果真繁琐无用!】
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干脆用个定型的法术一劳永逸,但旋即又否决了——既是亲手打理,便该亲力亲为,岂能借助法术取巧?这关乎掌控的纯粹性。
人偶安静地坐着,透过面前冰壁模糊的倒影,能看到身后主人那难得流露出的、近乎困扰的认真侧脸,以及那双总是结印施法、此刻却与一缕发丝较劲的完美的手。他金瞳眨了眨,里面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就在玄微第三次试图将玉簪插入那摇摇欲坠的发髻,结果再次失败,玉簪差点脱手掉落之时——
一直安静坐着的人偶,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起了手!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精准地接住了那支即将滑落的玉簪。然后,在玄微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双手已然绕到脑后,手指翻飞如蝶,极快极轻地穿梭在墨发之间!
不过是眨眼之间!
一个简洁利落、一丝不苟的发髻便已成型,所有散落的发丝都被完美地收拢其中,既不过分紧绷,也不显松散。随即,那支寒玉簪被精准地插入发髻中心,稳稳固定,簪头那抹冰蓝流云恰到好处地斜逸而出,平添几分清冷风致。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融于骨血的本能般的熟练感,与玄微方才那笨拙生硬的手法形成了鲜明对比。
做完这一切,人偶的手便自然地放回了膝上,恢复了方才那乖巧端坐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幻觉。
玄微彻底愣住了。
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冰眸愕然地看着那瞬间变得齐整甚至堪称风雅的发髻,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流畅的动作,那熟稔的手法……绝非一个心智空白、连穿衣吃饭都需教导的“人偶”所能做出!
那是云烬的习惯!是刻在那具身体肌肉记忆深处的本能!
玄微的心猛地一沉!冰眸之中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人偶的后脑勺,试图从那挺直的背脊和规整的发髻中,看透其内里是否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你……”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何会此?”
人偶似乎被他骤然冰冷的语气吓到,身体微微一颤,茫然地转过头来,金瞳里充满了无辜和困惑:“……主人?烬……烬不知道……”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脑后束好的发髻,眼神更加茫然,“它……它自己就……”
他自己也说不清刚才怎么回事,只是看着主人屡屡失败,看着那玉簪要掉落,身体就像是不受控制般地动了,等反应过来时,头发已经束好了。
玄微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修饰。
没有。
只有全然的懵懂、无措,以及因他语气变化而生的恐惧。
仿佛刚才那惊艳的一幕,真的只是某种深埋的肌肉记忆在无意识下的自然反应。
【本能残留……竟至于此?】玄微心中的疑虑却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深重。梳发这等细微习惯都如此顽固,那其他呢?那些更深的、关乎性情、本能、乃至……欲望的东西,是否也依旧蛰伏在这具躯壳深处?
那“忠贞”神文,究竟能压制到什么程度?
眼前这个看似纯净无辜的“人偶”,到底有多少成分,还是那个令他心烦意乱、又恨又……的云烬?
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警惕、掌控欲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心的情绪,在玄微心底蔓延开来。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缓缓收回了手,目光深沉地落在那支束发的玉簪上。
寒玉冰凉,那抹流云纹路,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眼。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只有那株血昙,依旧在角落静默燃烧。
金色的火焰,映在玄微冰冷的眼底,跳跃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