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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呜咽着掠过夯土垒砌的关墙,卷起细碎的尘土,漫天铺洒。

作为关内道,兼石脂开采督查特使,苏千誉跨坐一匹神骏的河西大马,穿着圣人赐的绯色圆领官袍、金带束腰,秀美端庄,英气逼人。

十余日车马劳顿,终于抵达玉门关。

她身后跟着数名精干的随员,押着装载文书器具的马车,风尘仆仆。

安禄山仰头望了望,抬手指向关外西北方向,道:

“主子,前头冒黑烟那地界儿,便是石脂场了。”

苏千誉勒住马缰,举目望去。

只见一片地势低洼处,几股浓黑粘稠的烟柱,笔直地升腾而起,搅动着昏黄的天空。

其下,隐约可见一些井架矗立在黑烟之下,数座错落的房屋,人影穿梭晃动,如同忙碌的蚂蚁。

随着风势扑来,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肺腑。

“看来开采量不小。”苏千誉声音清朗,穿透风声:

“玉门石脂,价比黄金,关乎军国利器。

然边陲之地,龙蛇混杂,胡汉交争。

此行,督查开采为表,安定人心、震慑宵小为里。

既已发凶案,且未破获,说明危机深潜。

或有包庇恶势之嫌,尔等当万分小心,切记不可肆意妄为。”

“知道啦,这一路您说八百遍了。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安禄山扶着帽沿回应,目视前方快步赶来的一队人马,凑近苏千誉小声道:

“冲咱们来的。”

“苏特使一路辛苦!末将李崇义,奉令戍守玉门,恭迎特使查验石脂场。”

玉门关守将李都尉,率几名亲兵迎来,在苏千誉的面庞上快速一扫,抱拳行礼。

苏千誉翻身下马,不卑不亢的回礼道:

“李将军辛苦。

在下甫至,日后诸多事务,还需仰仗将军臂助。”

李都尉脸上挤出一丝笑,侧身引路,道:

“苏特使客气。请入关城歇息。”

苏千誉点点头,与其并肩同行,道:

“自凶案发生后,石脂场地可还安好?”

李都尉眉头拧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道:

“气味难闻也就罢了,近来因死了工役流言四起,说什么掘地脉、黑水有毒,致使人心惶惶,逃逸者众,开采颇为不顺。

您来的及时,正好整治一番。”

且说且行间,一阵爽朗的笑声,自众人身后传来。

“苏特使一路风霜,远道而来,康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一队衣着光鲜的胡人,簇拥着一位富态的中年粟特商人,快步赶到苏千誉身前,憨态可掬的行礼。

李都尉介绍道:

“这位是来自康国的康萨保。

近两年在此地经营颇多,是这里最大的联合商行行首,堪称巨贾。”

康萨保圆润的脸上,堆满热情笑意,右手抚胸,深深一躬,道:

“不敢当。

我的生意与苏特使相比,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康当家客气了。您认识我?”苏千誉微微颔首,迎上康萨保探究的视线。

康萨保直起身,笑容不减,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与感慨:

“曾经在昭武九国开办的唐商交流大会上,远远的一睹过您的风采。

当时便觉惊为天人。

今日有缘再见,荣幸之至。

您如此年轻担此重任,真乃巾帼栋梁!”

“过誉。”苏千誉淡然道:

“看您来的方向是城外,身上石脂气味浓重。去石脂场地了?”

康萨保闻闻自己袖子,憨憨笑道:

“对对。特使慧眼。

实不相瞒,在下想做第二位与官家合作的石脂商,故而对场地颇为关心。

前几日,擅自捐赠了银钱,助场地修缮、增建房屋、改善伙食等杂事。

若有错处、逾矩,望您与诸位官家海涵。”

苏千誉不解:“为何是第二位?”

康萨保脱口道:“因为第一位唯您担得。他人无可相比。”

苏千誉挑挑眉,面不改色道:

“有心了。您的慷慨解囊,我记在心里了。

然第一位必须为大唐国之利益。

官商协作扩展销路一事,还需商议。

您耐心等待。”

康萨保欢喜应下,接着话锋一转,笑容敛去几分,换上混杂着敬畏与忧虑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

“玉门关的石脂,是上苍埋在地下的黑金。

不过此物性烈,连接地脉,开采之道,凶险异常。

不瞒您说,鄙人祖上也曾小试牛刀,想取些石脂贩运,谁知……”

说着,重重叹息一声,眼中流露出真切的余悸,道:

“惊扰了地下神明,招致灾祸连连,损失惨重,不得不无奈放弃。

如今大唐开采,康某既喜又忧啊。

喜的是此宝终见天日,忧的是……”

苏千誉挑眉道:“但说无妨。”

康萨保斟酌片刻,诚恳道:

“经验之谈,供苏特使参考。

开采之时,务必心怀敬畏,祭祀周全,安抚地只。

若有需要,在下认识些通晓祆教秘仪的高僧,或可行此祈佑。”

“是这位吗?”苏千誉向康萨保身后看去。

一位身披深红法衣,面容枯槁的胡僧,向苏千誉躬身一礼。

“正是祆僧摩尼诃。”康萨保欲详细介绍,反被打断。

“多谢康当家提醒。我尚有公务在身,待闲暇之时再续。”苏千誉语气不容置疑,抬脚便走。

“好。在下随时听候特使差遣。”康萨保笑容不减,殷切送行。

苏千誉的督查公廨,设在关城内一处僻静的院落。

从下榻休整,到听前来拜谒的诸位官吏寒暄、述职后,天色已黑。

她吃过晚饭,坐在油灯如豆的案头,细阅着石脂场的卷宗,以及十日前的凶杀案。

戈壁的夜风带着渗骨的寒意,透过窗棂的缝隙钻入,吹得灯焰摇曳不定,在苏千誉专注的侧脸,投下跳动的阴影。

巡夜戍卒敲打的梆子声,衬得关城之夜愈发空旷寂寥,也让苏千誉的心思更加烦闷。

证据被毁,线索无从验证,还谈什么破案?

她无奈合上工役断头案,揉了揉眉心,打算先好好休息一晚,再细问仵作。

突然,一阵急促、惊惶到变了调的嘶喊声,由远及近,直冲她的房门而来。

“苏特使!苏特使!不好了!出人命了!邪门啊!老天爷……天爷啊!”

苏千誉心头一跳,赶忙打开房门。

正见报信的戍卒,连滚带爬地冲到阶下,手指颤抖地指着石脂场方向,气喘吁吁道:

“商队!焉耆来的乌古斯人飞上天了!挂在老烽燧顶上了!”

飞上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苏千誉的脊骨上窜。

她厉声道:“备马!点起火把!随我来!”

“我们和您一起。”被惊醒的安禄山等人快步跟随。

石脂场附近驻扎着康、乌两家商队营地。

待苏千誉到时,两家商队已然炸开了锅。

空气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肉烧焦的糊味。

粟特语、突厥语、汉语的议论混杂,压抑而狂乱。

人群围成了一个躁动的圈子,像被无形的线扯着脖子,盯着不远处那废弃的夯土烽燧望楼。

“龙王索命!是楼兰国埋葬在地下的龙王显灵了!”

“萨保老爷的护身符,也不顶用了吗?”

“神罚!这是神罚啊!快跪下!求龙王息怒!”

苏千誉顺着戍卒指引的方向抬头望去,饶是她见过种种死亡,眼前的景象,亦让她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高达七八丈的废弃烽燧望楼,矗立在沉沉的夜幕下。

一个身影正笔直的悬挂在风化剥蚀、犬牙交错的望楼顶端。

破烂的衣衫,在凛冽的夜风中狂舞,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人群见官家来人,让出路来,喧哗变成了窃窃私语。

苏千誉一眼便看出,望楼的底部,没有任何可供攀爬,或架设器械的东西。

望楼本身夯土斑驳,石阶早已崩塌大半。

残存的墙面陡峭光滑,本就连个像样的落脚点都难寻。

一时间,竟真有种被幽冥力量凭空摄起,钉死高空的错觉。

“谁第一时间发现?具体何时?”苏千誉冷静询问。

乌古斯商队的二把手阿史德,带着一个年轻男子,战战兢兢的走到苏千誉身前,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粟特语回答:

“回特使,就在不到一刻前,我们巡夜的巴什尔,他无意间抬头看见乌古斯老爷的尸体……就是他。”

苏千誉瞥了眼年轻男子,道:

“你自己说。

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发现吗?

远看还是近看?”

“大约在亥时六刻左右。

我先是远远瞧见有一个东西,手舞足蹈的在空中飘,以为是什么大鸟,好奇的走近观察,却越看越像人,再仔细一看,像极了乌古斯大掌柜。

我不敢冒然报官,跑回营地到乌古斯大掌柜的帐篷叫人,见迟迟没有回应,才报告了阿史德管事。

管事见没有回应,入帐篷一看无人,就立刻报官。”

苏千誉捕捉到细节有异,质疑道:

“你说尸体在飘?

可乌古斯是依靠、悬挂在楼顶。”

巴什尔慌张道:“我真的没有撒谎。刚看到时确实如此。”

第一个看到尸体的戍卒,见苏千誉向自己看来,忙道:

“小人看到的尸体姿态,与现在无异。”

苏千誉环视乌古斯商队的其他人,道:

“现子时五刻。

今晚谁与乌古斯接触过?

近日乌古斯有何异样?

他离开营地时,无人发现吗?”

商队的人面面相觑,接连摇头。

阿史德想了想道:

“我与乌古斯一同吃的晚饭。

此间,我提出喝酒助兴,但被他拒绝。

他说有人邀请品鉴新到的珍宝,要商量合作的事,不能喝酒乱了思绪。

后来,我们吃完饭,他离开营地,我则找到管事喝酒解闷。”

苏千誉狐疑道:

“没有带随从,只身前往?

也没有提及是谁邀请?”

阿史德坚定道:

“是的。许多价值不菲的货物,在公开营地展示不安全,需要私下看。

这非常合理。

大掌柜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不便多问。

关于随从,我提醒过,他说不用。

想来是觉得很安全吧。”

“排查乌、康两家商队所有人,以及乌古斯相识的人,今夜的踪迹。”苏千誉对李都尉吩咐道,随即绕着望楼周围的足迹仔细查验。

足迹混乱不堪,大小不一,方向各异,显然是恐慌的人群踩踏所致。

但仔细分辨,最靠近望楼根部,约半丈范围内,只有两种较为清晰的足迹。

经过比对,一种较大,靴底纹路深,为戍卒所留;

另一种稍小,靴底纹路独特,带有菱形交叉的防滑凹槽的,属乌古斯。

苏千誉蹲下身,凑近火把细看地面沙土,没有重物的拖痕,没有打斗挣扎的迹象,没有如血迹、油渍等,可疑汁液渗入。

想来已被凶手清除。

她贴近夯土墙面,从底部一直看到目所能及的上方。

整个墙壁无新近的凿痕,无绳索摩擦留下的新鲜印迹,墙角堆积的碎石,也未被明显翻动。

那些残存的、仅能容纳半只脚掌的凸起处,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干枯的地衣苔藓,完整无缺。

显然近期无人借力攀爬。

“放尸体下来!”苏千誉沉声下令,与戍卒们一起上楼亲自检查。

同时,她让安禄山搬来云梯,架在望楼墙面上,攀爬上人眼看不清的位置,检查是否有线索遗漏。

随着尸体下放,大部分围观的人群向后退却,只剩下少数好奇心重者向前挪动了几步,想要看清乌古斯的死状。

尸体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铺开的厚毡毯上。

死者乌古斯双目圆睁,几乎要凸出眼眶,似乎凝固着死前无法言喻的极致惊恐。

那嘴巴大张成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仿佛想发出惨嚎,却被瞬间扼杀。

最触目惊心的是,乌古斯的脖颈处,一道深紫色的勒痕深深嵌入皮肉。

那勒痕并非绳索的圆形,而是扁平的,宽约两指,边缘甚至带着细微,却清晰的波浪起伏纹路,像是被某种坚韧无比的扁平丝线,瞬间勒毙。

苏千誉戴上手套,与仵作一同查验。

确认乌古斯死亡时间,在亥时三刻左右。

其后脑有淤肿,但死亡原因是颈椎骨断裂。

两人再看勒痕,用指尖感受其深度及边缘的触感。

接着,轻轻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在左手食指、中指的指甲缝深处,发现几缕纤细、闪着暗淡金光的短线。

“这样的质感,绝非寻常丝线。”苏千誉用小镊子,轻柔地将几缕金线夹出,放入一个特制的薄皮纸袋中。

仵作将乌古斯的手指,送到苏千誉眼前,道:

“死者指甲缝里还嵌着不少黑色的油污,有石脂特有的刺鼻气味。”

“从干涸程度看,应是一个时辰内沾染。他大晚上的碰石脂干什么?”

苏千誉蹙眉的疑问,被围观者听到,再次引起恐慌议论。

“真的是楼兰龙王发怒了……收了乌古斯老爷的魂……”

“看来石脂动不得啊。”

“再不停手,恐怕还要死人。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检查墙体的安禄山回到地面,箭步至苏千誉身边汇报:

“绝对是谋杀。

刚才,我在靠近望楼顶端,下方视线不易察觉处,看到了一个新开凿的孔洞,形状似半个环状。

从开凿的位置看,像是确保尸体悬挂后,姿态符合飞天之尸而为。

但东西被凶手取走,没有遗留。”

“根据死亡与发现时间推算,巴什尔看到尸体在飘荡时,凶手极可能正在通过工具悬挂乌古斯,尚未落定。

这也能解释清乌古斯脖颈处,仅有的一条勒痕,为何与寻常被人勒死的位置与手法不同。

凶手先将乌古斯打晕,用绳线吊起后,让其在升空与悬挂过程中,被勒断颈椎骨而死,造成更像飞天龙王所为的假象。

而巴什尔看到尸体手舞足蹈,可能是乌古斯半空清醒挣扎的样子,这也是他手指留下金线的原因。

待巴什尔靠近观察,竟没发现任何他人踪迹或工具,说明凶手操作过程隐蔽,所用器具经过精心配置,懂得利用时间窗口消除痕迹。”

苏千誉越分析,越觉凶手心思缜密沉稳,握着薄皮纸袋的手不由得收紧,目光如寒冰般扫过一张张惊惶的脸,最后被闻讯赶来的康萨保吸引。

康萨保的脸上满是震惊、悲痛与深深的恐惧。

他捶胸顿足,用粟特语大声哀嚎着,对着望楼的方向跪拜,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楼兰龙王的宽恕。

苏千誉出声喝止人群的低语:

“妖言惑众,动摇人心者,依军法论处!

尸身收敛,现场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望楼!”

戍卒们刀剑出鞘,寒光在火光下凛然一闪,暂时压制住了骚动。

乌古斯的尸体被抬入关城,安置在僻静阴冷的验尸房内,进行细致检验。

苏千誉回到公廨,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几缕幽冷光泽的金色丝线。

她捏起一根,置于水精凸镜片下,用银针挑着,在豆大灯火上掠过。

“此金线,火焚时焰色转靛蓝,非中原金器之黄绿。

且触感柔韧中带刚硬,似掺了矿物粉末,许是西域特产的青金石碎末。”

安禄山凑近观察,问:“可能溯源?”

“难。”苏千誉摇头,将金线扔到案上,声色冷冽:

“西域商路流通此类金线非只一家。

但此物昂贵稀少,非富贵人家难有。

凶手极可能是用某种精巧的器具,瞬间将人拉上十丈高空,勒毙悬挂。

有人不想石脂场顺利开采。

我看了各项记录簿子,场地开工近一个月。

第一个死者是十日前,正好在石脂量产稳定增大之后。

定是有人眼红。

深夜城门关闭,城内人不可随意出城。

即使凶手为杀人白日出城,也要逗留城外的客舍。

关城外驻扎的所有商队、近日夜间出城、城外寄宿客舍的人,所有行李、储物必须严查。

此事你去办,务必事无巨细,绝无遗漏。

不论幕后之人是谁,必让他折戟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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