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帅帐内,烛火摇曳。
焦琏召集一众部将商议接下来是退兵返回桂林固守城防,还是在这段路上继续骚扰消耗李成栋部。
与罗成耀部的战斗结束,本部兵丁战死九百六十,重伤二十三。
接近千人的死伤,其中大部分都是这段时间招募而来的新兵。
三千人还剩两千,面对李成栋部万余精兵,焦琏没有任何把握战而胜之。
李成栋此人用兵能力远不是罗成耀所能比拟。
去年半年时间连破广东三十余城,控制区域超过半个华南。
且此人善于骑兵突袭、快速机动,调度大军得心应手,在战役指挥层面具备敏锐的战场嗅觉和灵活的战术组合能力。
虽然焦琏不齿其反复无常,但对于李成栋的作战指挥能力却极为重视。
一遍遍的研究平乐至桂林这段路上,能够依托有利地形设计伏兵的所有地方。
焦琏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心中放弃了针对李成栋这支大军的想法。
终究还是兵力太过悬殊,且李成栋绝不是罗成耀之流,能够轻易上当。
这两千人带回去投入城防,能够发挥出的效果远胜在城外与李成栋部野战。
大帐内一众部将目光灼灼的盯着焦琏。
今日与罗成耀的一战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
听到李成栋率本部精锐来犯,他们没有丝毫的胆怯,眼中透露的全是跃跃欲试。
“诸位,本将决意撤军返回桂林。”
焦琏的话语一出,帐内一众部将表情肉眼可见的变得失落。
但他们也没有争,他们发自内心的佩服自家主将,且这支军队纪律也非桂林卫那等卫所军所能比拟。
见帐内一众部将情绪低落,焦琏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穿透大帐向外扩散。
附近还未休息的兵士纷纷看向大帐方向。
焦琏目光扫过每一张不甘的面孔,声音沉稳如铁:
“弟兄们!今日大破罗成耀,杀得两千敌军片甲不留,证明我京营儿郎个个是猛虎!你们的热血,我焦琏看在眼里,敬在心头!”
随即话锋一转,手指平乐方向:“野战赢了,是我们刀快!但守城若赢,能断李成栋的根基!桂林城墙就是我们的铁甲,城门就是我们的盾牌,我们要把这座城变成磨盘,把一万敌军磨成肉泥!”
说到此处,焦琏一双虎目扫过帐内一众部将,此刻他们脸上的失落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方才的那股跃跃欲试,想要和李成栋部碰一碰的战意。
焦琏暗自点头,最后斩钉截铁道:“今日退,不是畏战!是要把胜利的火种烧得更旺!诸位记住今日的退却,是给我们拉满了弓弦!等李成栋撞上桂林城墙时……”
他突然提高声量,声震四野:
“我们要用一场更酣畅淋漓的大胜,告诉全天下京营虎狼之师,既能野战破敌,更能守城歼敌!”
一众部将拥立的点头,心态经过焦琏的这番话已经迅速转变。
对于军人而言,他们渴望战功,今日与罗成耀的一战已经证明,在差不多的兵力下,他们能与李成栋部这种百战之师野战硬碰硬。
而桂林守城,关乎皇帝陛下和朝廷的安危,更是关系天下正统与抗清大业!
“将军说得对!在野地里砍两百个脑袋,哪比得上在城头砍两千个!”
“让李成栋那厮来撞墙!老子在桂林等了这么久,正缺他这颗狗头给城墙添点彩头!”
…
当夜焦琏招来哨骑,命他们将李成栋从平乐出发,以及自己的计划军情奏疏加急送往桂林。
焦琏与罗成耀的这一战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
对于桂林的永历朝廷和朱由榔而言,他们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来鼓舞人心,鼓舞天下心向大明的所有人的人心。
同时也是一种震慑,尤其是震慑盘踞在浔州的陈邦傅,武冈的刘承胤以及湖广的何腾蛟。
夜里朱由榔并没有回到后宫寝殿,而是和徐啸岳一遍遍的查看圜殿内的桂林事态图。
看着憔悴的朱由榔,尤其是皇帝鬓角出现的几缕银丝。
不知为何,徐啸岳只觉眼角一酸。
烛光下隐隐有水雾弥漫。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今年也就二十四岁,危难之际被一群各怀心思的大臣拥立,又一路辗转。
先是受内廷王坤、马吉翔与外臣丁魁楚等大臣的挟持,不得已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解决了这些乱臣贼子,外部建奴大军步步紧逼,内部各路将领,不听宣调,逐渐形成藩镇割据尾大不掉之势。
更有甚者还想继续效仿王坤、马吉翔之事,想要挟持掌控皇帝。
如此局势下,这位年轻的皇帝苦苦支撑。
想到这些,徐啸岳不着痕迹的擦了擦眼角,但这一举动被朱由榔敏锐的捕捉到。
自从穿越到现在,朱由榔始终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之中,尤其是对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格外敏感。
明朝中后期的那几位皇帝莫名其妙的死亡,始终在提醒着他,这个时代的朝堂皇室危机重重,暗箭难防。
“陛下,夜深了,也该歇息了。”徐啸岳的声音打断了朱由榔的思绪。
“毅庵,你说焦卿此去能带回如何战果?”朱由榔声音很是疲惫,甚至有些沙哑。
徐啸岳身躯猛地一震,这还是皇帝第一次称呼他的表字,其中的荣宠不言而喻。
随即立刻深深作揖,语气带着惶恐与微微颤抖:“陛下!臣……万不敢当此称!军情紧急,陛下心忧国事,直呼臣名啸岳即可!”
朱由榔摆了摆手:“此处没有外人,毅庵不必拘礼,你告诉朕,焦卿此去能否打一场漂亮仗,朕…太需要一场胜仗。”
听到皇帝再次以字相称,不再纠缠于称呼,目光灼灼地看向皇帝,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陛下,焦将军勇烈冠三军,且对桂林周遭地形了如指掌。而罗成耀此人虽有谋略,但实则呆板,此人更擅冲锋厮杀,焦将军若是部下杀局,亲自引诱罗成耀,以罗成耀的性子必然中计深入。”
说到此处,徐啸岳略微停顿,似乎是给皇帝思索的时间。
“陛下,焦将军近段时间重整京营,此次带出去的三千战兵,其中一千为梧州老卒,一千为收拢各地而来的溃兵,剩下则是新军,但焦将军练兵得法,指挥调度有力,加之对桂林地形熟知,这三千人定能战胜罗成耀部。”
“陛下还请安心。”
朱由榔微微点头,徐啸岳的分析有理有据,但战争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焦琏虽能征善战,且善谋略,但到最后仍是真刀真枪的厮杀。
朱由榔很担心短短一个多月训练的兵,真的能挡住罗成耀手下那些百战之兵吗?
且李成栋如今已经率本部大军离开梧州,向桂林而来。
原本的历史中,这一时期,李成栋只是遣部下千余军队进攻,规模并不大。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穿越,改变了一些东西。
广西局势突然变得捉摸不定。
桂林能否挡住李成栋这一万主力进攻?
返回后宫前殿,朱由榔思虑万千,彻夜未眠。
又是两日后,一封前线捷报进入桂林,负责带回捷报的是此前在两军阵前喝骂罗成耀的百户陈峻。
捷报传回,朱由榔大喜,立即下令百官升殿。
承运殿内,朱由榔一袭龙袍,神采奕奕的端坐龙椅。
下方百官也听到一些消息,焦琏率军大败罗成耀部,今日皇帝特意为此召集百官升殿,其中之意恐绝非简单的论功行赏。
礼仪过后,朱由榔示意随侍太监,传百户徐俊进殿。
徐俊一袭甲胄,手捧装着罗成耀首级的木盒与焦琏捷报奏疏,单膝跪地。
“末将五军营百户徐俊叩见皇帝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朕安,将军一路辛苦,起来吧。”
“谢陛下。”
随侍太监接过木盒和奏疏,木盒中装着罗成耀还死不瞑目的人头。
朱由榔看完面无表情,随后看向文武百官。
“众卿,都看看罗成耀人头。”
随侍太监捧着木盒,缓缓经过一众文武官员队列。
瞿式耜、严起恒等臣子面上尽是喜悦之色,如此大胜,势必能稳定桂林人心,同时也能震慑某些暗中宵小。
朱由榔将一众臣子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后看向内阁首辅瞿式耜。
“瞿卿,焦卿的这封奏疏,由你为众卿念一念。”
“臣不胜荣幸,谨遵陛下旨意。”
瞿式耜打开奏疏,神情变得严肃,声音郑重铿锵有力。
“臣总督京营戎政、挂征蛮将军印、总兵官焦琏谨奏。
为荡平逆氛、枭斩悖逆以固根本事
臣焦琏诚惶诚恐,顿首谨奏陛下:
永历元年三月初二,逆臣李成栋遣伪总兵罗成耀率精卒二千,沿漓水西犯,旌旗蔽江,欲窥桂林。”
“接圣上敕谕,命臣率京营精锐三千,迎击西犯逆贼罗成耀。臣即日整军出桂林,南下迎敌。自平乐以北,据桂江天险,设三重铁阵以待。
贼将罗成耀,自恃凶悍,驱兵猛扑。臣先以弱形诱之,骄其心志;复引贼入葡萄峰林绝地,分其股肱;终在兴坪漓江大拐处,以京营虎蹲炮、神机铳连环轰击,弩箭如蝗,长枪如林,锁江断岸,布下天罗地网!”
瞿式耜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遍整个大殿,一众臣子表情各异,张同敞面色激动,恨不得亲提雁翎刀上阵斩敌。
“三千五军营将士无不以一当百。血战半日,终将罗成耀并其七百余死党,尽数斩于阵前!江水为之不流,贼众胆裂,跪降者三百有余,所有缴获伪印、文书,另造册呈报。谨具本专骑驰奏。
所有俘囚皆系悍卒,臣意或发往桂林屯田,或编入前锋效死。惟乞陛下明示。”
瞿式耜的声音落下,大殿内鸦雀无声,此战虽是小胜,但面对的却是李成栋部百战之悍卒,且是野战灭敌。
更重要的是焦琏重整京营才有多长时间,也不过一月有余而已。
其中大量新兵溃卒,如此短的时间,便能击溃强敌,属实令下方不少臣子意外。
但更多的臣子则是发自内心的激动与喜悦。
此战虽是小胜,但确是一次强心剂,提振士气,振奋人心。
朱由榔看向殿内站着的百户陈峻,沉声道:“陈峻,你为众卿讲讲,焦将军此战如何部署,又如何歼敌。”
“末将领旨!”
陈峻还是第一次进入朝廷的朝会大殿,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但随着其讲述,也逐渐进入状态。
朱由榔和一众文武认真听着,不愿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不到半个时辰,陈峻绘声绘色的讲完,朱由榔面带笑意,令人将陈峻带下去领赏。
接下来便是如何赏赐焦琏和这三千精英虎贲的事情。
至少要在朝会上公开的确定对于焦琏和这三千精锐的封赏,李成栋率一万大军进攻桂林,桂林岌岌可危。
敌军压境的危急关头,必须立刻论功行赏,但不能是传统的、需要长时间酝酿的封爵,而应是快速、有力、能直接转化为战斗力的激励。
如果等到击退李成栋再行赏,期间若军心不稳,可能就没有然后了。
朱由榔深知这种关头,决不能吝惜赏赐,必须要让所有居民看到,自己和朝廷与血战将士站在一起,朝廷的立场是坚决抵抗,而非妥协投降。
这能稳定桂林内部,压制任何潜在的异动。
所以必须得赏赐,而且得大张旗鼓的赏赐。
脑海之中迅速思索,朱由榔当即沉声道:“诸卿皆知,平乐大捷,焦琏以三千将士破敌,斩敌首罗成耀,此乃社稷之幸。然,朕闻战报,心甚焦灼,李成栋亲率万余精锐已出平乐,距桂林不过数十日路程。”
说到此处,朱由榔微微前倾。
“朕若待其全功而后赏,寒的是三千将士之心,损的是桂林守城之志。
“故朕决意,待焦卿率部回桂,朕亲自携白银万两、备足酒肉,前往迎候王师。凡参战将士,皆赏三月饷银;阵亡者,抚恤加倍,其家眷由官府奉养。
着吏部、兵部即刻拟定有功将士升赏名录,今夜就要送到朕的案头!千总以下军官,可由焦琏先行擢升,朕一律照准!”
说完对于三千将士的赏赐,殿内官员无人反对。
接下来便是对于焦琏本人的封赏。
“至于焦卿,朕深知此战之功,足以封爵。但朕要留着这个爵位待击退李逆,守住桂林之日,朕当亲率文武,在万军之前,在桂林百姓前,为他行封爵大典!”
话音落下,还不等朱由榔继续说下去,下方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陛下!焦将军之功,臣等岂敢抹杀?然我大明祖制,非开疆拓土、平定天下之乱不封爵。
昔年万历三大征,惟李如松等寥寥数将得封。今焦将军虽破敌两千,然其职乃京营总督,守土本为其责!若守城之功即可封爵,则九边将士年年御虏,岂非要人人封侯?
此例一开,爵位泛滥,朝廷名器尽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