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小筑里,春桃和翠儿围着林曦棠,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
“小姐!成了!真的入选了!”春桃的声音又尖又亮,手里捧着王氏刚派人送来的新一批澄心堂纸和珍贵颜料。
“听说青松居士亲口夸赞呢!”翠儿也激动得不行。
林曦棠看着案头新送来的上好材料,小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像春日初绽的花苞,带着纯粹的开心:“嗯!入选了!”这确实值得高兴,这是对她能力的认可,也是她在这个世界迈出的坚实一步。
不过,这开心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很快平静下来。她伸手摸了摸光滑冰凉的澄心堂纸,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沉静。
入选只是开始,名头而已。主母王氏的赏赐和重视,与其说是为她高兴,不如说是对“林府三小姐”这块招牌价值的投资。她很清楚这份“重视”的分寸和界限。铺开纸,指尖拂过纸面,她的心思已经沉入了下一幅画的构思里。外界的喧嚣,似乎并未真正扰动她内心的澄澈湖面。
这份“喧嚣”,在林府内部,却实实在在地划开了几道微澜。
正院里,王氏的喜悦是内敛而务实的。她端坐在暖阁主位,捻着佛珠,听着刘嬷嬷汇报府外因这个消息带来的微妙变化:几家与林府交好或有意攀附的世家,递来的帖子更热络了些,丹青院那边,丈夫林文瀚感受到的同僚间那点酸溜溜的试探和压力,她也了然于心。
“不过是些见不得人好的心思,不必理会。”王氏语气平淡,带着惯有的冷峭,“跳梁小丑罢了。”
她更关心的是如何将这“名”转化为实际的“利”,“借着这风,瑶儿的婚事,还有族里那几个资质尚可的子弟进丹青院学徒的名额,运作起来阻力能小些。”
她顿了顿,补充道,“丹青小筑那边,用度依旧按旧例,该有的不短她,但也不必过分张扬。赏赐过了,就让她安心作画,莫要生出骄躁之心。”
“是,夫人。”刘嬷嬷心领神会。主母对三小姐的态度很明确:有价值,便投资,但这份投资,永远带着清晰的界限和掌控,绝不会因一时风光而模糊了嫡庶尊卑。
这份“荣耀”,落在林曦瑶耳中,却在她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是喜悦的浪花,而是复杂的漩涡。
绣楼里,气氛有些沉闷。林曦瑶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是一幅工笔精摹的《锦鸡图》,笔法严谨,设色富丽,是孙老先生昨日才点头认可的作品。
可此刻,她看着画上那只栩栩如生却仿佛被规矩框死的锦鸡,只觉得索然无味。
紫苏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盏热茶,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姐,您这幅《锦鸡图》孙老先生都夸好呢……”
林曦瑶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画上华丽的尾羽。外面关于林曦棠入选画谱、得青松居士盛赞的消息,像风一样灌满了她的耳朵。
四岁,《新锐画谱》,翘楚这些字眼反复敲打着她的神经。她想起那幅让她心神剧震的《寒尽春生》,想起市集上林曦棠抱着那块破石头时闪闪发亮的眼睛,想起自己妆匣最底层,她猛地拉开抽屉,手指触到那几张被她揉皱又小心抚平的涂鸦——歪扭的绿虫,染污的杂草,几朵笨拙的蓝花。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抓起那几张纸,冲动地想将它们撕碎!凭什么?凭什么她规规矩矩、辛苦多年,得到的只是孙老先生一句“尚可”、“有进步”?而不按常理出牌的妹妹,却能得到那么高的赞誉?
指尖用力到泛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但最终,林曦瑶只是颓然地松开了手,将这几张“离经叛道”的证据狠狠地、却又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留恋,重新塞回了抽屉最深处,用力关上,还上了锁。
“哼!”她对着空气哼了一声,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画了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野趣罢了!孙老先生说过,丹青正道,在于法度!我……我才不稀罕!”
她挺直了背脊,像只骄傲却有些受伤的孔雀,努力维持着嫡女的尊严和骄傲。她拿起笔,蘸了浓墨,更加用力地描绘起锦鸡的翎毛,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进这规矩的线条里。
她不会像泼妇一样去吵闹,那是自降身份。但她要用更完美的工笔,用孙老先生最认可的“正道”,证明自己的价值!林曦棠的“野路子”再耀眼,在她林曦瑶坚守的“正统”面前,也终究是旁门左道!
午后,林曦棠想去花园里看看新开的几株芍药,找找灵感。刚走到抄手游廊的拐角,就看见二姐林曦瑶带着紫苏迎面走来。
林曦瑶显然也看到了她,脚步顿了一下,下巴习惯性地微微抬起,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想装作没看见直接走过去。
“二姐姐。”林曦棠停下脚步,主动开口打招呼,声音清脆。她敏锐地感觉到二姐身上那股别扭劲儿又冒出来了,比平时更甚。
林曦瑶被迫停下,目光落在林曦棠脸上,看到她那副平静自然的样子,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腾起来。
她抿了抿唇,硬邦邦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祝贺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是说不出口,反而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带着点刺的:“入选画谱了?恭喜啊。这下可得意了吧?”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语气听着真酸。可让她软和下来,她又拉不下脸。
林曦棠眨了眨大眼睛,看着二姐那副明明在意又强装不屑、耳根还有点发红的傲娇模样,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她非但没生气,反而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坦率又带着点小狡黠的笑容:“得意是有点啦!不过二姐姐画得也很好啊,孙老先生不是总夸你功底扎实吗?我那是‘野路子’,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话说得直白又自贬,让林曦瑶猝不及防。她准备好的冷言冷语一下子被堵了回去,看着妹妹那亮晶晶、毫无阴霾的眼睛,听着她大大方方承认自己“野路子”,林曦瑶心里那点尖锐的刺,莫名地被软化了一点。
她别扭地别开脸,哼道:“算你有自知之明!工笔才是大道!” 语气虽然还是硬,但那股刻意营造的距离感,却无形中消弭了不少。
“是是是,二姐姐说得对!”林曦棠笑嘻嘻地应和,也不争辩,“我去看芍药了,二姐姐慢走。”说完,脚步轻快地绕过她,朝花园走去。
林曦瑶站在原地,看着妹妹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了维持仪态而刻意放慢的步子,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极淡的笑意。
这个妹妹有时候,也没那么讨厌。至少,她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是干干净净的,不像府里有些人,藏着掖着。
她甩甩头,把这点不合时宜的“好感”压下去,重新端起嫡女的架子,带着紫苏走了。只是脚步,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点点。
花园里,林曦棠蹲在盛放的芍药前,指尖轻轻触碰着柔软的花瓣,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知道二姐的傲娇和别扭,也理解那份因自己“横空出世”带来的失落。
但没关系,时间还长。她相信,只要自己保持本心,专注前行,总有一天,这层坚冰会慢慢融化。
毕竟,她们是姐妹,是这个林府里,除了出嫁的大姐外,彼此最亲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