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寒风一吹,清风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鼻尖不再是听风阁的脂粉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
他看了看身侧的男人,忽然笑了笑,只是笑着笑着,眼角却浸出一滴泪来。
挣扎了这么多年的牢笼,于上位者来说不过一句话罢了。
单薄的鞋履踩在青石板路上,不一会儿就冷得失去了知觉,有多久没走过这条长街了。
沈溦也不知道。
十多年前,小叔以弱冠之龄高中探花,最是志得意满之时却被人构陷,告发他谄媚考官科场舞弊。
那些人言之凿凿,仿若亲眼所见,明明并无实证,小叔依旧落得个剥去功名,贬入贱籍的下场。
昔日的探花郎成了下九流的乐伎,只因皇帝的一句“行此下作捷径,枉为读书人。”
他同老管家四处奔走,却再敲不开那些高门。
后来,祖父拖着年迈的身体来了京城,散尽了大半家财才得以见了小叔一面,不过月余便撒手人寰。
他写了诉状,敲了登文鼓,却没等来天子亲临,反倒让自己身陷囹圄,若非心中的执念,他何以熬到今日。
马车停下,眼前是恢弘的公主府,哪怕只是一处角门,也让人望而生畏。
谢清予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吩咐道:“好生照料着。”
连翘应了一声,又迟疑道:“公主,安置在青岚阁还是熙和园?”
前者是客院,而后者虽是内院,却也不是正经主子住的地方,毕竟花楼出身的郎君能进公主府已是莫大的恩宠了。
只是眼前这两人不论容貌还是气度,都不似那等低贱的玩意儿。
谢清予显然没留心这些,随口道:“熙和园吧!”
离她的院子远些,她不喜欢有生人靠近她的领地。
青烟袅袅,安神香的味道熏染了整座屋子。
谢清予微瞌的眼眸慢慢合拢,病体初愈又忙活了一天,再加上长久睡眠不好,这具身体很容易疲累。
晨起,久违的太阳冉冉升起,清冷的公主府也仿佛暖了几分。
封淮一袭玄衣靠在廊下,啧了一声:“这就是公主的新宠?身单力薄,徒有其表。”
连翘守在门口,有些为难:“公子请回吧。”
不管对方出身如何,进了公主府,都轮不到她们议论。
清风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原以为这个姿容出众的男子是个什么人物,不曾想竟连公主的院子都进不去,思及此,他不由勾唇一笑。
封淮自然看到了对方神色,扯了扯衣领轻笑道:“烦请姑娘告知殿下,我这伤啊,已然无碍了。”
领脖处,一道道微红的抓痕显而易见。
其中暧昧,不言而喻。
清风笑容一滞,沉下了眼眸。
殿内,谢清予打了个呵欠,放下账本:“人来了吗?”
“已在院外候着了。”
不一会儿,沈溦两人缓步而来。
谢清予眯着的眼睛渐渐睁大。
没了昨夜的旖旎烛光,这张脸看起来越发清冷,褪了那身轻佻薄纱, 一身绒蓝色衣衫更衬得人出尘绝艳,难怪春娘不惜得罪她也不愿放人。
如此绝色放在楼里,哪怕不接恩客也是招牌。
而他身侧之人又是另一个极端,沙青色的锦衣穿在身上犹如浸着月光,干净的面容明明未施脂粉却娇丽勾人。
不要挑战她的底线啊!
嗐,她没底线。
谢清予美滋滋地招了招手:“来,坐到本宫身边来。”
清风起身,弱柳扶风般行了两步倚靠在矮榻上,勾着对方腰间的络子轻轻摩挲:“公主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一身皮囊尚可,公主可会嫌弃?”
白皙的指尖把玩着赤色的玛瑙珠子,一捻一摸,极尽挑逗。
纯澈的脸蛋,勾栏的做派。
谢清予老脸一红,德玛西亚,这谁顶得住啊!
只是目光一转对上那双冷寂的眼睛时,心中的旖旎犹如冷水浇下,再不剩半分。
沈溦冷眼看着,眼底是化不开的讥诮。
沈家不过是蜀地氏族,即便小叔摘得探花,也不至让人冒着欺君之罪以科举舞弊陷害之,而小叔出事不久,与之定过亲的陆氏却进了宫。
盛宠五年不衰。
直到秽乱宫闱的污水泼下来,那人被幽禁,小叔被赐死。
而今,自己却以教坊出身的男宠身份进了这公主府,何其讽刺。
谢清予起身,精致的绣鞋踩在价值千金的?氍毹上,缓缓靠近,而后勾起他的下巴:“堂堂公主府委屈你了不成,还是说你更喜欢听风阁?”
她这恻隐之心就多余了呗!
爱待待,不爱待就滚。
沈溦瞳孔溦颤,衣袖下的手攥了又攥,良久才艰涩道:“随你。”
谢清予松开手,哼了一声。
还算有两分骨气。
“来时瞧着园子里的兰花正盛,公主可要去瞧瞧?”清风摸不准她的性子,怕她一气之下真将人送了回去,扯着她的袖子柔声道:“天光这样好,辜负了岂不可惜。”
美人相邀,自然要去的。
清风微松了一口气,半跪着伺候对方换了鹿皮靴这才起身,只是路过沈溦时,终究未再说什么。
他和沈溦不同,从小见惯了趋炎附势,人性本恶,若不是他那便宜爹倒台了,说不得自己早已经被送上哪个大人物的床榻。
与之相比,沦落到楼里成了一个小倌儿,倒也说不清是哪个更惨。
这几年,他凭着早年所学,长袖善舞,周旋在各个厢房里,守着身为男子最后的尊严,只求有一天能飞出皇城,去哪里都好。
或许是虚情只能换来假意,那些哄着他想一度春宵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替他奔走。
罪臣之属,犯官之后,不过是个玩意儿,谁会为了一个玩意儿多事呢。
可眼下,他的机会来了。
暖阳当空,清风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幽香扑鼻,一种从灵魂里迸发的快意让他喉咙微涩。
谢清予顺着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红墙,入目是泛着金光的云霞,她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清风愣了一瞬,嘴角下意识地勾起一抹笑来:“入了公主府就是殿下的人了,您赐我一个名字可好?”
一样的眼波流转,一样的顾盼生辉。
可谢清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你本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