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九日,星期日。
上甘岭597.9高地上的欢呼声尚未完全平息,刺骨的寒风已经带来了新的杀机。正如李云龙所预料的,范弗里特在主峰上输掉了赌局,便将所有的怨气和残余的赌注,都压在了侧翼的537.7高地北山,那个被美军称为“狙击兵岭”的地方。
志愿军指挥部里,煤油灯的灯芯被调得更亮了一些。李云龙和参谋长解方,正围着一张大比例军用地图。这张图,是专门为537.7高地北山制作的。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红蓝双方的狙击点、炮位、观察所和火力网。
“老李,李德生的‘冷枪冷炮’运动,出战果了。”解方放下手里的报告,语气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指着战果统计表,“从十一月六日到昨天,短短三天。十二军三十五师,以零星狙击和炮击,共毙伤南朝鲜第二师官兵三百余人。而我们自己,伤亡仅二十余人。”
“三百比二十。”李云龙用铅笔敲了敲这个数字,“这才是打仗。这才是我们该打的仗。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战果。”
“李德生在电话里都快飘起来了。”解方笑道,“他说他三十五师的兵,现在看南朝鲜兵,就像是猎人看兔子。一个排的阵地,一天就能报销敌人一个班。他还说,他那边的战士,给这个战术起了个新名字,叫‘零敲牛皮糖’。”
“零敲牛皮糖。”李云龙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这个比喻好。黏住你,敲碎你,让你不得安生,最后把你活活耗死。范弗里特想跟我们拼消耗,那我们就用这种办法,跟他慢慢拼。”
李云龙的思绪,飘到了那个让他感到陌生的新战场。那里没有万炮齐发的轰鸣,没有成千上万人的呐喊冲锋。只有一声声清脆、孤立,却精准无比的枪响。
他能想象,三十五师的狙击手们,正像孤狼一样潜伏在焦土和岩石的缝隙里。他们披着伪装,忍受着严寒和饥渴,用手里的莫辛纳甘步枪,用缴获的m-1卡宾枪,耐心地等待着。
只要对面阵地上,有一个南朝鲜士兵敢露头,哪怕只是半秒钟,一颗子弹就会精准地钻进他的额头。
“滴铃铃——” 是十二军李德生的专线。
“李参谋长!”李德生的嗓门隔着电话线都能震得人耳朵疼,“你那个‘冷枪冷炮’的法子,神了!我跟你说,南朝鲜二师那帮小子,现在连解裤腰带拉屎都不敢出工事了!哈哈哈!”
“老李(德生),你别高兴得太早。”李云龙的声音依旧沉稳,“你这是在敌人的伤口上撒盐。敌人疼急了,是会跳墙的。南朝鲜二师的师长,叫丁一权,也是个狠角色。他不会就这么任你敲下去。”
“他跳墙?我怕他跳?”李德生喊道,“我三十五师全师的狙击手都撒出去了。一零三团、一零四团,在正面摆开了阵势。我告诉他们,打枪,要专挑军官打,专挑机枪手打。打炮,要专打他们的伙房,专打他们的指挥所。我就不信,他丁一权能顶得住!”
“你那边,弹药消耗不小吧?”李云龙问到了点子上。打狙击战,打的是精锐,消耗的也是精贵的弹药。
“嘿嘿,是有点。”李德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李参谋长,这弹药花得值啊。以前我们打一发炮弹,鬼知道能炸死几个。现在我一个炮兵连,打十发炮弹,就能敲掉敌人一个暗堡。这笔账,划算。”
“划算就行。”李云龙挂断电话,转向解方。“命令。第一,全线推广‘冷枪冷炮’运动。把十二军的经验,立刻通报给所有一线部队。”
“第二,通知后勤。优先,不,是必须保证十二军三十五师的弹药供应。特别是狙击步枪子弹和迫击炮弹。李德生要多少,就给他多少。另外,告诉后勤,多给三十五师送黄豆,炒黄豆。”
“黄豆?”解方一愣。
“对。打狙击,最磨性子。战士们趴在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嘴里得有个嚼头。这玩意儿,提神,抗饿。”李云龙想得很细。
他知道,这种“零敲牛皮糖”的战术,打的不仅是子弹,更是战士的意志力和忍耐力。而他李云龙,最相信的就是他手下这些兵的意志力。
十一月十日。
南朝鲜第二师指挥部。师长丁一权中将,几乎要砸了他的指挥所。
“废物!通通是废物!”他指着面前几个团长,破口大骂,“美七师打不下来,现在换成我们,我们还打不下来!现在,连阵地都出不去了?被中国人的冷枪吓破了胆?”
三十一团的团长,哭丧着脸:“师座,不是我们怕死。是,是共军的狙击手,太准了。他们,他们就像是地底下冒出来的幽灵。我的兵,一个连,一天之内,被他们从阵地这头,打到那头。连长,排长,全被‘点名’了。”
“是啊,师座。”十七团的团长也附和道,“还有他们的炮。那不是炮,那是催命符。一发炮弹,就能准准地落进我们的掩体里。伙房刚生火,一发炮弹就过来了。我们,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上一口热饭了。”
丁一权看着他这些垂头丧气的下属,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他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美国人打不赢,拍拍屁股走了,把他们南朝鲜军顶在了最前面。范弗里特还在后方不停地催逼。
“将军。”一个美军顾问走了进来,态度傲慢,“范弗里特将军来电。他想知道,‘狙击兵岭’的进攻,为什么停止了。”
丁一权强压住怒火,挤出一个笑容:“上校先生。我的部队,正在调整。中国人的抵抗,非常顽固。但是请您转告将军,明天,明天我一定组织一次最猛烈的进攻,彻底拿下那个山头。”
美军顾问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走了出去。
“师座!”三十一团团长急了,“我们,我们真的还要攻吗?弟兄们的士气,已经……”
“攻!”丁一权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里闪着血红的光,“不攻,我们都得死。范弗里特不会放过我们,李承晚总统,也不会放过我们。明天,把三十一团和十七团,所有能动的人都给我集结起来。用一个营的兵力,不,用两个营的兵力。发动一次总攻。”
“我不信,他们几杆破枪,能挡住我们两个营的冲锋!”
十一月十一日。
这是一个在西方世界有着特殊意义的日子,停战纪念日。但在朝鲜的“狙击兵岭”,它只意味着更疯狂的杀戮。
凌晨,天还没亮。南朝鲜第二师的炮火,就开始了急袭。
十二军三十五师,一零三团的前沿指挥所。
团长吴咏正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动静。 “来了。”他放下望远镜,抓起电话。
“报告李德生军长。丁一权那个老小子,果然跳墙了。敌人至少一个营的兵力,正在向我七号、八号阵地正面运动。”
电话那头,李德生没有了昨天的兴奋,声音沉稳:“吴咏,你慌什么。他来一个营,我们就吃掉他一个营。按李参谋长的战术打。炮兵,给我先敲掉他们的炮火掩护。狙击手,把他们的指挥官和机枪手,给我一个个地拔掉。”
“是!”
战斗,瞬间爆发。
南朝鲜军的士兵,在军官的督战下,端着枪,怪叫着冲了上来。
“打!”吴咏一声令下。
但阵地上,并没有响起密集的机枪声。
而是……
“砰!” 一声清脆的步枪射击。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南朝鲜军官,应声倒地。
“砰!” 又一声。敌人的机枪手,脑袋爆开。
紧接着,是志愿军的迫击炮。 “嗵!嗵!嗵!” 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地落在了南朝鲜军冲锋的队形中间。没有一发是浪费的。
南朝鲜军的冲锋,就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他们看不见敌人,他们只看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
一个名叫张三的狙击手,正趴在一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掩体里。他才十七岁,但端着枪的手,稳如磐石。
“排长,打哪个?”他的观察手,低声问道。 “别急。等那个拿望远镜的。”张三的声音,同样平静。
他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南朝鲜军官,躲在弹坑里,刚举起望远镜,只露出了半个脑袋。
“砰!”
子弹穿过了望远镜,从军官的眼窝里钻了进去。
“下一个。”张三拉动枪栓,熟练地退壳,上膛。
这场“总攻”,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 南朝鲜第二师,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狼狈地退了回去。
三十五师一零三团的阵地上,一个战士,靠在掩体上,用刺刀,在枪托上,又刻下了一道痕。
十一月十二日。
南朝鲜第二师,彻底被打垮了。
丁一权,瘫坐在他的指挥所里。十一月十一日的进攻,是他最后的希望。这个希望,被志愿军狙击手清脆的枪声,和迫击炮精准的爆炸声,彻底粉碎了。
他的两个团,十七团和三十一团,已经失去了进攻能力。士兵们宁愿自残,也不愿意再上阵地。
“狙击兵岭”,真正成了南朝鲜第二师的血肉磨坊。
志愿军指挥部。
李云龙和解方,收到了李德生发来的,关于十一月十一日战斗的详细报告。
“大捷。”解方用铅笔,在报告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以伤亡三十余人的代价,彻底粉碎了敌人两个营的进攻,毙伤敌三百余人。李德生,打出了一个教科书式的防御战。”
“这不是防御战。”李云龙纠正道,“这是歼灭战。是以防御为形态的歼灭战。李德生干得不错。”
“老李,范弗里特,这下该死心了吧。”
“死心?”李云龙冷笑,“一个老赌棍,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输光的。他还会耍花招。”
“报告!” 情报参谋在此时走了进来。
“报告首长。联合国军指挥部,刚刚宣布。美第八集团军司令,詹姆斯·范弗里特,因任期已满,即将离任。接替他的,是马克斯韦尔·泰勒中将。”
指挥所里,安静了片刻。
解方第一个反应过来:“老李,你……你真是神了。范弗里特,真的滚蛋了。”
李云龙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个他研究了几个月的老对手的名字。 詹姆斯·范弗里特。 这个“范弗里特弹药量”的鼓吹者,这个“摊牌行动”的发起者,这个在上甘岭输得一败涂地的老将军,终于,要走了。
“他不是任期已满。”李云龙淡淡地说,“他是被上甘岭的炮火,给轰下台的。他是被我们十五军、十二军的战士们,给打跑的。”
“克拉克,也撑不了多久了。”
十一月十三日。
“狙击兵岭”的枪声,变得稀疏。 南朝鲜第二师,开始悄悄地后撤。他们被另一支南朝鲜部队,换防了。
而十五军的阵地上,秦基伟却带着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李参谋长!”秦基伟的电话,又打到了指挥部,“你快来看看吧。我十五军的兵,现在都是土木工程师。我们把597.9高地,挖空了。”
“挖空了?”
“对!坑道,全都连起来了。地上,是钢铁阵地。地下,是四通八达的坑道网。我们还在里面建了食堂,建了俱乐部,甚至还建了……一个猪圈。”
“猪圈?”李云龙被逗笑了。
“是啊!”秦基伟得意地说,“战士们说,美国人打不走我们,我们就在这儿过年了。我们自己养猪,自己种菜。李参谋长,你什么时候过来视察?我请你吃我们自己养的猪,炖的粉条子。”
“你个秦基伟。”李云龙笑骂道,“仗打完了,就想当地主老财了?我告诉你,工事修得好,是本分。但是,枪,不能放下。”
“放不下。”秦基伟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战士们,都憋着一股劲呢。‘冷枪冷炮’运动,我们十五军,也不能落后。我们已经成立了狙击手训练队。崔建功那个师,现在人人都在练枪法。”
“好。”李云龙点头,“这才是上甘岭打出来的兵。这才是我们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兵。”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五。
联合国军总司令,马克·克拉克,在东京的总部里,签署了“摊牌行动”的终止命令。
这个历时四十三天,双方投入兵力十万余人,在面积仅三点七平方公里的两个高地上,倾泻了数百万发炮弹的战役,终于,以联合国军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上甘岭,依旧牢牢地掌握在志愿军的手里。
志愿军指挥部。
李云龙,收到了来自志司总部的嘉奖电。 电报上,表彰了十五军和十二军,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顽强作战,粉碎了敌人的猖狂进攻,取得了上甘岭战役的伟大胜利。
所有的参谋,都在欢呼。
李云龙却拿着电报,走出了指挥所。
十一月的朝鲜,天空高远,寒风凛冽。 他站在指挥所外的山坡上,遥望着五圣山的方向。
他仿佛能看到,黄继光堵枪眼的身影。 他仿佛能听到,邱少云在烈火中,那无声的呐喊。 他仿佛能闻到,坑道里,那股混杂着血腥、硝烟和尿骚的,刺鼻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气味。
“老李。”解方走了过来,把一件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老解。”李云龙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赢了。”
“是啊,赢了。”
“可是,我这心里,怎么这么堵得慌。”李云龙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十五军,十二军,打残了多少个团?多少个战士,留在了那两个山头上?黄继光,邱少云……他们,都还是孩子啊。”
这个在晋西北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团长,这个在指挥所里运筹帷幄的李参谋长,此刻,眼圈红了。
解方默默地递给他一支烟。
李云龙点上,猛吸了一口。
“老解,你给我记下来。”他吐出一口浓烟。 “第一,上甘岭战役,不是结束,是转折。它告诉美国人,他们打不赢。它告诉我们自己,我们能打赢。” “第二,马上组织战役总结。‘冷枪冷炮’,坑道作战,炮火协同。这些,都是拿血换来的经验。必须推广全军。” “第三。”李云龙的声音,变得坚定,“通知后勤。马上入冬了。冬装,粮食,弹药,一样都不能少。美国人,在板门店,快要坐不住了。我们要准备,打最后一仗。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回家。”
解方点点头:“明白了。新来的那个泰勒,听说是个‘伞兵’将军。他会不会,又搞什么新花样?”
“不管他是什么兵。”李云龙掐灭了烟头,“到了朝鲜,到了五圣山。是龙,他得给我盘着。是虎,他得给我卧着。”
“这个冬天,会很冷。但春天,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