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对峙的阴云并未随着时日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浸饱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对岸袁军营寨的规模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那连绵的灯火在夜里织成一张巨大而无边的光网,将北岸的天空都映照出诡异的昏黄。白日里,人马调动掀起的尘土经久不散,形成一片低垂的黄灰色幕布,即便隔着宽阔的河面,也能闻到那股混杂着汗臭、马粪和金属锈迹的、独属于大军团的气息。
吕布站在望楼上,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有移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一遍遍梳理着对岸那片庞大军营的每一个细节。这不再是初时的震撼,而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评估。
“颜良、文丑所部为前军,驻于最前沿,兵力约在三万,多为河北精锐步骑,士气高昂,求战心切。”陈宫的声音在一旁平稳响起,他手中拿着一卷不断更新的斥候汇总,“中军为主公……袁绍本队,大戟士、先登死士等亲军护卫,谋臣如沮授、田丰、许攸、郭图、审配等皆随行左右,兵力约五万,装备最为精良,然……”他顿了顿,“据内线所报,沮授、田丰主张稳扎稳打,持久消耗;郭图、审配则力主速战速决,分歧日显。”
吕布微微颔首,这点他早已料到。袁绍麾下,颍川派与河北派,元老系与新进系,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颜良、文丑勇则勇矣,却非帅才,且二人之间也素有争强好胜之心。
“左翼为淳于琼部,督运粮草,驻于乌巢方向,兵力两万,多为各地征调的郡国兵,战力参差,守将淳于琼……”陈宫语气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性好杯中之物。”
“右翼为张合、高览部,兵力约两万,此二人皆河北名将,用兵谨慎,麾下多为久战之兵,乃袁绍军中坚力量之一。”
“此外,尚有韩猛、蒋奇等各部,散布沿线,总兵力,据各方印证,战兵不下十二万,辅兵民夫倍之,对外号称七十万。粮草辎重,主要囤积于乌巢,由淳于琼看守,另有部分分散于沿线各营,由沮授统一调度。”
近三十万人马。吕布心中默念这个数字。这几乎是掏空了河北四州的家底。袁绍这是将一切都押在了这场决战上。他兵力上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尤其是骑兵数量,远在己方之上。若在平原野战,狼骑再锐,陷阵营再坚,也难抗这滚滚铁流。
“我军当下情况。”吕布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略显沙哑。
荀彧上前一步,接替陈宫汇报:“官渡主垒及东西两翼延伸防线,共计驻有战兵四万八千余人。其中并州狼骑六千,陷阵营三千,此为绝对主力。其余为整合后的兖州军、部分豫州军以及河内兵。存粮估算,可支撑全军两月之用,主要依赖许都、兖州输送,河内、汝南方向亦有补充。军械箭矢储备充足,然霹雳车耗石巨大,需后方持续运抵。”
四万八对十二万。甚至算上辅兵,也是绝对的劣势。
吕布的目光再次投向对岸。他看到袁军营寨中那些明显高出普通望楼一截的巢车,那是用来观察南岸布防的;他看到河边那些正在加紧组装的巨大投石机,射程似乎比己方的霹雳车还要远上几分;他看到一队队骑兵在北岸滩涂上来回奔驰,炫耀着其雄厚的马匹资源。
优势在袁。兵多,粮足,将广。
但劣势也同样明显。派系林立,指令难以统一;主帅袁绍,好谋无断,外宽内忌;前军颜良、文丑,勇猛有余,智略不足;粮草集中,虽便于管理,却也风险巨大……
“袁绍之众,不过蝼蚁聚合。”吕布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望楼上所有人心神一凛,“兵多而指挥不一,将广而各怀异心,粮足而囤积一处。此三者,皆取败之道也!”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扫过身边的核心文武:“我军人寡,然上下同欲,将士用命!吾等据黄河天险,有坚垒可依,有霹雳车可御远,有狼骑可击懈,有陷阵营可镇地!更兼兖豫百姓为后援,许都朝廷为正统!此战,优势在我!”
他这番话,并非纯粹的鼓舞士气,而是基于冷静分析后的判断。他必须让麾下众人,尤其是那些新附者,看到胜利的可能,而非仅仅是被袁绍庞大的数量所吓倒。
陈宫接口道:“主公明鉴。袁绍欲速战,我便深沟高垒,挫其锐气;其欲分兵,我便集中力量,击其一路;其内部有隙,我便可寻机而动。时间,站在我们这边。拖得越久,袁绍内部矛盾便会愈发凸显,粮草压力也会随之增大。”
荀彧也道:“文若已在许都全力督运粮草,并协调荆州、徐州方向,确保我军补给无忧。只要防线不破,袁绍空耗钱粮,其势必不能久。”
张辽、高顺等将领虽未言语,但眼神中的战意却愈发炽烈。兵力悬殊是事实,但他们更相信吕布的判断,相信己方这支百战精锐的力量,相信这道倾注了心血构筑的防线。
吕布重新将目光投向对岸,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敌营。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的胸腔,但他心底那份属于穿越者的、洞悉历史脉络的冷静,以及身为统帅的决断,却在这压力下愈发凝练。
他知道,袁绍很快就会按捺不住。这兵力悬殊的舞台已经搭好,接下来,便是看双方如何在这舞台上,演绎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惨烈大戏了。河风卷着湿冷的潮气扑在他脸上,带来对岸喧嚣的模糊回响。
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纷杂的思绪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