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雨的身体像一张被拉满后骤然松开的弓,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粘在苍白的脸颊和额头上。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带着梦中残留的寒意,让她裸露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眼前不再是那无尽的黑暗管道和疯狂景象,而是安全屋熟悉的天花板,昏暗的应急灯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然而,梦境带来的感官冲击并未立刻消退。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混合了铁锈、潮湿霉斑、陈年淤泥以及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气。指尖仿佛还能触摸到那混凝土管壁的冰冷粗糙、积水的粘腻湿滑。
耳朵里,那汩汩的水流声、滴答的水滴声、金属摩擦的尖啸、还有那些混乱癫狂的低语和笑声,虽然音量渐弱,却如同耳鸣般顽固地残留着,与现实世界的寂静形成令人心悸的对比。
最清晰的是凶手最后回头时那张脸浮肿的眼袋像是注满了污水的口袋,扭曲的五官因极致的疯狂而移位,那双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眼睛,瞳孔涣散得几乎看不到焦点,只剩下一种原始的、兽性的、濒临彻底崩坏的光芒。那不是人类的眼神,是跌入深渊后彻底放弃挣扎的野兽才有的混乱与绝望。
“循环梦境?”
她用力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试图驱散这顽固的幻觉。
不是预知。
她强迫自己进行理智分析。这更像是一场高强度、沉浸式、且不断循环叠加的精神酷刑。是她的大脑中枢,在连续多日极端的工作压力和巨大的心理负担下,将所有的案件线索、对凶手心理的侧写、对地下环境的想象、以及内心深处对失控和未知的恐惧,全部打碎、重组,编织成了一个无比真实、无限循环的地狱体验剧场。
她不仅是观众,更是被迫参与其中的主角,一次次经历迷失、追逐、窥探和濒临捕获的极限刺激。
但这噩梦并非毫无意义。恰恰相反,它像一面扭曲却锐利的镜子,映照出凶手可能正在经历的真实状态。
凶手没有消失。他就像一滴汇入地下暗河的污水,潜行在警方监控网络尚未覆盖的、更深处、更隐蔽、更古老的废弃结构中那些或许连市政地图都未曾标注的废弃防空洞、早期修建后被遗忘的砖砌涵洞、甚至可能是地质变动形成的天然缝隙,被他改造利用。
更重要的是,梦境揭示了他精神状态的剧变。那个在日记本里自诩为“净化艺术家”、追求所谓“仪式感”和“完美作品”的冷静疯子,在巢穴被端、安全感被彻底粉碎后,心理防线已经崩塌。
他从一个有条不紊的“工匠”,退化成了一个被本能驱策、被恐慌追逐的狂躁野兽。梦境的循环加速和最终石室的崩塌,强烈地预示着他的耐心和最后一丝理智正在耗尽。下一次作案,不再是精心策划的“展示”,而将是仓促的、暴烈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疯狂宣泄。他会更危险,因为行为模式更难预测;也会更脆弱,因为慌乱中可能留下更多痕迹,但也可能因此更加不计后果。
必须行动!立刻!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击穿了她的疲惫和恍惚。她几乎是跌下床的,双腿虚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踉跄了一下才扶住床头柜站稳。冰冷的桌面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摸索着抓起床头正在充电的手机,指尖因为残余的恐惧和紧张而不听使唤,滑腻的冷汗让屏幕解锁都费了好一番功夫。
手机屏幕冰冷的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时间显示,此刻距离黎明还有漫长的一个多小时。
她迫不及待地拨通了那个置顶的号码。听筒里的等待音每响一下,都像锤子敲打在她的心脏上。
电话几乎是被瞬间接通的,显然对方也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或者本就睡得不安稳。
“戚雨?” 彭修杰的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沙哑,但更多的是警惕和凝重。他了解戚雨,如果不是天大的事,她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打来电话。
“彭队” 戚雨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他在地下!比我们之前设想的,还要深!可能…可能是那些废弃了很多年的古老结构,比如早期的防空洞、建国初期的原始下水道、或者根本就没记录在案的废弃工程!他疯了!彻底疯了!失去了所有控制!”
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将脑中翻腾的信息倾倒出来的急迫感,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彭修杰在那头彻底清醒了,他能清晰地听到戚雨话语里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笃定。“戚雨!冷静!深呼吸!慢慢说!什么古老结构?你怎么判断他‘疯了’?是做噩梦了吗?” 他试图用沉稳的语气安抚她,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捕捉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关键词。
戚雨依言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稍微平复了一下狂飙的心率。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描述听起来很像噩梦惊悸后的胡言乱语,她必须让彭修杰明白,这不仅仅是梦,而是基于大量信息分析后的、高度浓缩的直觉预警。
“彭队,我刚刚经历了一场非常逼真、而且不断重复的噩梦。”她开始努力组织语言,让自己的叙述尽可能清晰、有逻辑,“梦里,我像是在一个无限循环的地下迷宫里,不断迷失,不断追逐细节非常具体:迷宫般的混凝土管道,冰冷粘腻的触感,浓重的铁锈和腐败气味,还有那些声音,水流声、滴水声、还有像是他内心疯狂投射出来的低语和笑声。”
她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我在梦里看到了或者说,感知到了他的状态。不再是之前侧写里那个冷静的‘艺术家’。他的双手在剧烈颤抖,使用的工具变得粗糙不堪生锈的钢管、碎玻璃他的动作狂躁、杂乱,充满了挫败感和急迫感。我最后在一个非常古老的、像是石头垒砌的废弃空间里‘看到’了他。他回头……彭队,他的脸完全扭曲了,眼睛里没有一点理智,只有野兽般的疯狂和恐慌!他像是在被什么追赶,又像是在自我毁灭的边缘!”
戚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忆那些画面依然让她心有余悸。“这不是怪力乱神,彭队!这是我的潜意识,在极端疲惫下,将我们掌握的所有线索他的日记、他的行为模式、地下管网的复杂结构、还有他巢穴被端后可能产生的巨大心理冲击。全部整合起来,模拟出的最可能发生的状况!他的‘仪式感’被彻底打破了!现在驱动他的,不再是扭曲的‘创作欲’,而是最原始的暴力冲动和逃窜中的生存恐慌!他现在就像一头受了重伤、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极度危险,会对任何靠近的生物发起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攻击!”
她几乎是用尽力气强调:“我们必须在他造成更不可挽回的伤害之前找到他!我强烈怀疑,他就藏匿在现有管网系统之下的、那些被历史遗忘的角落里!那里更隐蔽,更符合他目前寻求绝对安全感的心态,但也可能更复杂,更难以搜寻!”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彭修杰能听到戚雨急促的喘息声,能想象到她此刻苍白而坚定的面容。
她的这个“噩梦”,听起来荒诞,但内核却与案件陷入的僵局以及凶手可能的发展方向惊人地契合。尤其是对凶手精神状态恶化的判断,与目前毫无动静的异常平静相比,反而更显得合理——那不像是蛰伏,更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是疯狂累积到极点后的短暂真空。
几秒钟的权衡,彭修杰做出了决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刻。
“我明白了。” 彭修杰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无比,带着一种下达重大命令前的决绝,“戚雨,你的判断很重要。我立刻部署行动!”
他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地下达指令,既像是在对戚雨说,也像是在对自己理清思路:“第一,我马上通知技术队和支援单位,立刻组织一支最精干的突击搜查小队,成员必须包括熟悉地下环境的结构工程师、经验丰富的追踪专家和武力最强的特警!第二,装备全面升级,强光照明、远距离热成像仪、高灵敏度生命探测仪、地下专用通讯中继设备,全部配齐!第三,搜查重点立即调整,优先排查立县地下所有已知的废弃设施尤其是上世纪修建的防空洞、早期排水系统、废弃的人防工事、以及任何有记录或无记录的、可能存在的未登记空间!进行拉网式、碾压式的强制性搜查,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缝隙和洞口!”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森冷:“同时,加派所有能调动的外勤人员,对地面之上所有符合侧写特征的潜在目标区域,比如偏僻的出租屋、废弃工厂、夜间独自活动的特定从业人员等,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保护性监控和安全警示!提高见警率,形成高压态势!”
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妈的,就算要把立县地下的每一寸泥土都翻过来,也要在这个疯子再次出手之前,把他给我揪出来!”
听到彭修杰果断而周密的安排,戚雨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
她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快速、最有力的反应了。“好彭队,一切小心。他现在的状态非常不稳定。”
“放心。你自己也注意休息,别再硬撑了。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彭修杰说完,便雷厉风行地挂断了电话,显然是去紧急部署了。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戚雨缓缓放下手机,脱力般地向后靠在床头。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一丝凉意。
虽然说服了彭修杰采取了行动,但梦境带来的巨大精神损耗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
她感到太阳穴阵阵抽痛,眼球干涩发胀,全身的肌肉都弥漫着一种过度运动后的酸痛和虚弱感,仿佛真的在那个无尽的地下迷宫中不眠不休地奔跑了几天几夜。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她尚未平复的、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她知道,最后的对决已经拉开了序幕。
命令下达,猎犬出笼。只是,这一次,他们要深入的不是寻常的黑暗,而是更深层、更未知的地底迷宫。
他们要面对的,也不再是那个追求“完美犯罪”的、拥有扭曲美学观的狡猾对手,而是一个精神彻底崩溃、行为模式完全失控、如同行走炸弹般的暴力疯子。
地下深处的猎杀,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