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谈至此,杜承志似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他沉默了片刻,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粗重。
才重新执起那支仿佛沾染了无尽罪孽与悲伤的笔。
接下来的内容,笔迹更加沉重、迟滞,仿佛每写下一个字,都在凌迟他自己的心,都在重温一遍那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父母蒙冤入狱,家产抄没,昔日门庭若市的杜府一夜之间被封条禁锢,如同巨大的坟墓。当时,我年仅三岁,尚不谙世事,只知家中突逢巨变,由最忠心的老仆杜忠,趁官府查抄混乱之际,将我藏于运送垃圾的箩筐底部,冒死携我逃离了那座吃人的京城,欲往江南投奔一支早已疏远的远亲,寻求一线生机。”
他的笔迹开始出现不易察觉的、如同风中枯叶般的颤抖。
“不料……周文渊等人,心狠手辣,做事做绝,竟要斩草除根,不留任何后患!我们离京不过百里,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驿站歇脚时,便遭遇数名蒙面黑衣人截杀!他们目标明确,直指我与杜忠!”
裴昭明的心提了起来,悬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那最惨烈、最令人发指的部分即将血淋淋地揭晓。
“杜忠为护我,将我塞进柴垛,自己则拔出随身短刀,身中数刀,浴血苦战,试图引开贼人……他浑身是血,如同一个血人,却仍死死挡在我的藏身之处前,最终……力竭而亡。”
写到“亡”字时,笔尖猛地一顿,然后狠狠戳下,几乎要戳破那承载着痛苦的纸张,墨团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伙贼人……搜寻杜忠尸身,未见我踪迹,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四下散开仔细搜索,刀剑劈砍之声不绝于耳。我……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不敢哭出声,连滚带爬,在极度的恐惧中,躲进了驿站后院一个废弃的、满是馊臭刺鼻气味的泔水桶里,蜷缩在冰冷的、黏腻的污秽之中,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
即使过去了二十多年,那段记忆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回忆起当时那彻骨的恐惧和无助,杜承志的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起来,握笔的手背青筋虬结,那是深植于灵魂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恐怖烙印。
“我听见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在附近来回走动,听见他们用刀剑不耐烦地劈砍柴垛、粗暴地捅刺草堆的声音……泥土飞溅……还有他们压低声音、充满杀气的对话……”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回忆那些如同梦魇般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的话语,然后一字一句地、带着刻骨的寒意写下:“‘妈的,那小崽子跑哪去了?周大人亲自吩咐了,杜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必须做得干净!’”
“‘找不到就算了,一个三岁娃子,在这荒郊野岭,没吃没喝,不是饿死就是被狼叼走,一样的死路,回去也能交差。’”
“‘哼,便宜那小杂种了!回去复命吧,就说已经处理干净了,尸首都喂野狗了。’”
“周大人……周文渊!” 裴昭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仿佛带着血沫。
果然是毫无人性的灭口!连一个年仅三岁、懵懂无知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其心之毒,甚于蛇蝎!
杜承志的笔迹变得狂乱,仿佛被那夜的恐惧和仇恨彻底吞噬:“我在那散发着恶臭、令人作呕的泔水桶里,抱着膝盖,躲了整整一天一夜!又冷,又饿,又怕!刺鼻的气味几乎让我窒息,冰冷的污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衫……直到外面彻底没了任何动静,连虫鸣都恢复了,我才敢颤巍巍地、用尽全身力气爬出来……杜忠……杜伯他就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京城的方向……身下的血……早已凝固了……变成了骇人的紫黑色……招来了苍蝇……”
他写不下去了,猛地放下笔,那支笔从颤抖的手中滚落,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痕。
他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濒死野兽般的低沉呜咽声。
那巨大的悲恸和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瘦弱的身躯,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吞噬。
良久,他才像是从溺水中挣扎出来,大口喘着气,勉强平复下那几乎失控的情绪。
他颤抖着重新拿起那支滚落的笔,用尽最后的力气,仿佛在完成一个庄严而痛苦的仪式,写道:“杜家,非仅败落,实为……满门被屠!只余我一人,侥幸苟活于世,如阴沟里的老鼠,不见天日,背负着这血海深仇,苟延残喘二十余载!”
满门被屠!苟延残喘!
这八个字,如同八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裴昭明的胸口,烫得他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之前所有的愤怒和杀意,在此刻都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复杂情绪。
他终于彻底明白,为何杜承志的恨意如此深刻入骨,如此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扭曲自身。
这不仅仅是家道中落,这是被硬生生从尸山血海、从至亲的尸骸旁爬出来的、唯一幸存者那刻骨铭心、不死不休的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