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进行到中途,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
裴欢不喜应酬,寻了个靠近露台的相对僻静角落,端着一杯清水,望着夜色,稍作喘息。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台,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更显得她侧脸线条优美,脖颈纤细,遗世独立。
然而,总有人不愿让她清净。
苏婉如挽着许文轩,看似不经意地踱步过来,脸上端的是胜利在望的笑:“裴医生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可是觉得我们这些人说话无趣,比不上您手术台上的血啊肉的吸引人?”
裴欢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苏婉如身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带着些许怜悯。
她并未动怒,只是淡淡开口:“苏小姐说笑了。只是不习惯太过喧闹。”
她的平静愈发刺激了苏婉如。
苏婉如最恨她这副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清高模样,仿佛自己用尽全力挥出的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
“也是,”苏婉如掩嘴轻笑,眼神却淬了毒般扫过裴欢素雅的旗袍,“裴医生志在医学,怕是不懂我们这些世家小姐们聊的珠宝衣饰、插花品茶。”
“又逢家中突变,生存已是艰难,哪还有闲情逸致讲究这些风雅呢?”她刻意拔高音量,引得附近几位太太小姐纷纷侧目,看向裴欢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轻慢。
许文轩站在一旁,脸上火辣辣的,既觉得苏婉如过分,又因裴欢那完全无视他的态度而感到难堪和一丝悔意。
他想拉住苏婉如,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
这边的动静,自然也落入了主位上的陈老夫人眼中。
她眉头微蹙,正欲开口为裴欢解围,毕竟人是她请来的,在她陈家的宴会上受刁难,于陈家面上也无光。
然而,不等陈老夫人出声,一个带着外国口音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裴!真的是你吗?我的天,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得体西装,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士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洋溢着喜悦。
他是英国驻沪领事馆的商务参赞,史密斯先生。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史密斯先生直接越过僵在原地的苏婉如,热情地向裴欢伸出手:“多年不见了!你离开海德堡后,我们都很想念你!你还好吗,裴博士?”
裴欢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真实的微笑,伸出手与史密斯先生轻轻一握,用流利纯正的英语回应道:谢谢你,威廉。我很好,只是让自己忙碌些。你呢?你的神经病理学研究进展如何?
两人熟稔地用英语交谈起来,语速不快,但用词精准,涉及的都是专业的医学领域,旁人难免听不懂。
何况在这个时代,像苏婉如这样的世家小姐,学习英文多半如同妆点门面的首饰,懂得几句“hello”、“thank you”,能在茶会上与洋人简单寒暄,便足以在姐妹圈里矜夸一番。
何曾需要,又何曾真正下过苦功去钻研那佶屈聱牙的专业词汇与复杂文法?
裴欢神态自若,侃侃而谈,那份从容与自信,与她刚才的沉默安静判若两人。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陈老夫人和一直关注着这边的陈瑾。
他们知道裴欢是留过洋,也不稀罕,却没想到她的英语如此流利,还能认识外国参赞。
苏婉如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听不懂太多英文,但“dr. pei”(裴博士)和两人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熟稔态度,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她嘴唇哆嗦着,还想强行挽尊,却更像是自我安慰:“会、会说洋文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在国外待了几年……”
然而,史密斯先生接下来的话,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
他转向周围好奇的宾客,用带着口音但清晰的中文大声赞叹,语气充满了崇拜:
“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吧?裴欢博士,是我们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当年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她的博士论文引起了很大轰动。我们都认为,她若留在欧洲,必定会成为医学界一颗璀璨的明星。裴博士,您是我的偶像!”
他说着,还对裴欢竖起了大拇指。
西医博士!海德堡大学!最优秀毕业生!
这几个词如同重磅炸弹,在宴会厅里炸开。
之前那些因为苏婉如挑拨而对裴欢抱有轻视的人,此刻脸上满是震惊与羞愧。
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拥有的不仅仅是美貌,而是足以傲视众人的真才实学。
她不是沾了谁的光。因为她本身就是一颗蒙尘的明珠。
苏婉如脸色煞白,犹自嘴硬,声音尖细地试图挽回最后一丝颜面:“学、学医的,会治病有什么稀奇……不过是本分……”
周围的窃窃私语也愈发清晰刺耳:
苏小姐话虽难听,但也不是全无道理。
可不是嘛,听说欧洲乱得很,她一个无依无靠的,怎么立足的?
参赞这般维护,怕不是被她用什么手段迷住了……
看起来冷冰冰的,谁知道背地里……
这些充满恶意的揣测在人群中流动,让苏婉如的底气又足了几分,她甚至挺直了腰杆,准备继续发难。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带着权威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本分?苏小姐说得轻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深色绉绸旗袍、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气质刚毅的中年女士走了过来。
她是已故李督军的遗孀,李周氏。
其夫曾是威震一方的将领,其子如今也在军中担任要职,她本人在军政界遗泽深厚,地位超然,连陈老夫人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李夫人目光如电,扫过面色惨白的苏婉如,最后落在裴欢身上时,却化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感激。
“我儿上月在前线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正是裴医生,在炮火连天的济城医院,亲自主刀,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李夫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经历过风浪的沉稳力量,传遍整个角落,“当时情况危急,多少人束手无策,是裴医生,顶着敌机轰炸,在煤油灯下做了整整六个小时的手术!这份胆识,这份医术,这份救死扶伤的仁心,岂是一句轻飘飘的‘本分’可以概括的?!”
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之前面露轻蔑的人,语气愈发沉凝:“若非裴医生,老身今日,恐怕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这份恩情,我李家铭记于心!裴医生不仅仅是医术高超的博士,更是于国有功的巾帼英杰!在场诸位,谁家没有子弟亲朋?谁敢断言自己将来不需要裴医生这样的良医救命?!”
李夫人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得苏婉如体无完肤。
苏婉如脸上青红交错,从小到大被捧在手心娇宠出来的任性让她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反驳回去。
凭什么一个孤女能获得这样的赞誉?她凭什么要受这种气?
她刚习惯性地张嘴,想要争辩,手腕却猛地一紧,被许文轩死死攥住。
“婉如!”
许文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惊慌,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在她耳边警告,“闭嘴!不要再说了!这位是李督军的夫人,我们得罪不起!你想让苏家和许家都跟着你一起遭殃吗?!”
许文轩手上力道极大,捏得苏婉如生疼,也终于让她被嫉妒和愤怒冲昏的头脑清醒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