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们家请不起律师。”他声音干涩。
“这份意见书本身就是一种‘资本’,它展示了案件的可行性和价值。”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继续开口,语气比刚才稍微放缓了一些:
“我可以帮你。”
陈瑾猛地抬头看她,眼中闪过震惊。
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动用她家里的资源。
这不再是停留在纸面上的空谈,而是切实落地的帮助。
“为什么?”他喉咙发紧,声音更加沙哑,“为什么帮我到这种地步?”
他想起她之前几天的无视,心口依旧有些发闷,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不敢置信的沉重。
裴欢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也预料到他骨子里的警惕和抗拒。
她转回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因为,”她轻声说,声音融在风里,让人听不真切。
“我看不得明珠蒙尘。”
她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味道。
“我只是提供一个信息和渠道。帮你厘清这件事,有助于你稳定情绪,减少违反校规和社会治安管理的行为,无论是从法律实践还是班级管理的角度,对我也有利。”
陈瑾:“……”
后面这句带着撇清意味的解释,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奇异地缓解了他心中因接受帮助而产生的羞赧和压力。
她总是这样,明明做了很多,却总要找一个看似冷漠的理由来包装。
他看着裴欢被风吹拂的发丝,看着她平静而坚定的眼神,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太多了。
而她站在一个他无法企及的高度,却愿意俯下身,为他铺就一条可能的路。
陈瑾那句“麻烦你了”说出口,带着一种将自己全然交付出去的沉重,也撕开了他一直以来坚硬的伪装。
他不敢再看裴欢,视线重新落回自己伤痕累累的拳头上,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他想起刚才,她站在林辰身前,用单薄的背影隔开暴力,眼神却依旧平静无波。
那一刻,他嫉妒得发狂,不仅仅是因为林辰,更是因为……
他渴望那个被保护,被她坚定选择的人,是自己。
而现在,她坐在这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用她最擅长的方式,为他这个深陷泥潭的人,指出了一条可能通往光明的路。
为什么?
她图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早已冰封麻木的心脏,正因为这个叫裴欢的少女,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偷偷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细腻的脸部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真好看,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漂亮,而是一种从内而外、冷静又强大的好看。
像冰雪覆盖下的火焰,明知危险,却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哪怕会被灼伤。
也干净得不像话。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打架、抽烟、故意惹事的行径,在她面前,简直幼稚可笑得像个小丑。
一种想要变得更好,能够配得上站在她身边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底疯长。
这念头让他惶恐。
河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裴欢拢了拢校服外套,站起身。
“不早了,回去吧。意见书我明天整理好,连同律师名单一起给你。”
陈瑾也跟着站起来,动作有些仓促。
“……谢谢。”
他又说了一遍,这两个字今天说得比过去一年都多。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依旧是前一后的距离,但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沉默不再充满对抗,反而流淌着一种微妙而粘稠的东西。
走到分岔路口,裴欢停下脚步。
“我往这边。”
陈瑾看着她,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柔和了她过于清晰的棱角。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挤出一句:“……路上小心。”
“嗯。”
裴欢点点头,转身离开。
陈瑾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耳根,又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拳头,最后,将手按在了自己左胸口。
那里,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剧烈的节奏跳动着。
夜色深沉。
陈瑾回到那个狭小又堆满杂物的家,父亲已经吃过药睡下了,呼吸沉重而缓慢。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卧室门,回到自己几乎转身都困难的房间,拧亮了书桌上那盏昏暗的台灯。
他没有开大灯,仿佛这昏黄的光线更能给他一种隐秘的安全感。
他从背包最底层,近乎虔诚地,再次掏出了那份《法律意见书》。
这一次,不再是仓促的、带着恐慌的一瞥。
他坐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迫自己阅读下去。
跳过那些依旧晦涩的法律术语,他抓住那些他能理解的核心。
清晰的时间线对比,明确指出的“七日”与“十日”的违法事实,引用的一条条看似冰冷却充满力量的法规编号……
白纸黑字,逻辑严密。
这根本不是他之前所以为的不切实际的同情。
他一直以为,力量只存在于拳头、威胁和现实的压迫中。
他信奉的是以暴制暴,是比谁的拳头更狠,更能让人恐惧。
“程序正义……”他无意识地念出意见书里反复强调的一个词。
以前他觉得这虚无缥缈,可现在,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认知上。
他所认知的世界,在这一刻,发出了碎裂的声响。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一种认知被颠覆后的生理性不适。
他一直以来恨的是不公的命运。
翌日清晨,裴欢踏入教室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
陈瑾已经在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桌上补觉,或是带着一身未散的起床气恫吓周围。
他坐得比平时直,面前摊开着一本英语书,但视线却有些放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当裴欢走过他身边时,他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目光飞快地在她身上掠过,又迅速垂下,带着一种挣扎与决绝的意味。
裴欢面色如常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心中了然。
看来,那份《法律意见书》的冲击力,已经开始发酵了。
她不动声色地拿出早读课本,仿佛对身后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课间,她照例给围过来的同学讲解题目,声音平稳清晰。
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怒火或探究的审视,而是变成了一种带着依赖和不确定的注视,始终落在她的背上。
她没有回头。
直到下午放学,裴欢整理好书包,将一份重新打印,装订整齐的文件夹拿在手中。
里面不仅有完善后的《法律意见书》,还附上了她通过系统筛选,又经由母亲事务所渠道核实过的三位擅长刑事再审案件,且有法律援助意向的律师联系方式及简要评估。
她站起身,没有看陈瑾,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向教室外走去。
果然,在她走出教室后不到十秒,身后传来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裴欢。”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之前的暴躁,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裴欢停下脚步,转身。
陈瑾站在她面前,身形依旧高大,却莫名给人一种紧绷而脆弱的感觉。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
“……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没有问“为什么帮我”,也没有质疑“是不是骗我”,而是直接跳到了“怎么做”。
这说明,他至少在理智上,已经选择了相信这条路径,或者说,相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