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沉入西山,四方镇霎时天翻地覆。
白日的熙攘繁华如潮水退去,残垣断壁显露。
污血涂地,刀痕、剑痕、斧痕、爪痕深深刻在地面墙壁。
枯叶混着碎骨,在阴风中打着旋儿。
一轮血月悬空,将断壁残垣镀上不祥的红光,阴寒煞气如实质般,在街巷弥漫,刺骨钻心。
家家户户门窗紧锁,白日笑颜迎人的镇民此刻面无人色。
蜷缩在屋角瑟瑟发抖,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凝固在脸上,恐惧几乎破体而出。
鲸鹏独立窗边,神识扫过这炼狱景象,眸色沉凝。
“昼夜颠倒,表里不一,看来真相只在夜晚出现。”
她右手按上挂在腰间妖刀,静待鬼哭。
近子时,阴风骤狂!
镇中传来一声破锣嘶鸣声,如招魂令起。
不少镇民眼神涣散,提线木偶般,踉跄出门,跪伏长街。
他们脸上的神情在哭与笑之间变幻不定,如同在风中明灭的烛火。
最终,所有情绪缓缓沉淀,定格成虔诚的微笑。
伸颈仰头,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仿佛待宰羔羊。
然,细看却能发现,他们身上的冷汗浸透衣衫,双腿战栗不休。
子时正。
无数半透明的亡魂,自地底涌出,浑浑噩噩的,在镇上游荡。
碰见镇民,便附在身上吸食阳气。
寻常而言,亡魂阴物,修为低微,不能在人前显形,亦无力伤及百姓。
常人偶遇,至多觉一阵阴风掠过,打个寒噤便罢。
唯有那些阳气衰微,生机不足之人,方会略受侵扰。
但此地的亡魂,却与传承记忆中所载不同。
虽同是浑浑噩噩,灵智全无的样子。
它们却能被凡人肉眼所见,遇人便扑附而上,吮吸阳气,凶戾异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鲸鹏催动《避役敛息术》。
敛尽周身气息,隐于天地,如一片落叶,跟随路过的一只亡魂,进入一户人家院中。
白日里毫不起眼的桃符,入夜后泛起莹莹辉光。
亡魂触及桃符,灵光闪过,再难寸进。
僵持几息,亡魂茫然转身,继续无意识地在四方镇游荡。
鲸鹏纵身掠上屋脊,举目望去,见家家户户门前桃符皆泛灵光,自成禁制。
区别在于,偶有零星几家门前的桃符灵光稀薄,显然灵性不足。
亡魂稍一碰触,不过两三息之间,符上光华便迅速黯淡,彻底寂灭。
再无法形成屏障,只得任由亡魂长驱直入,侵扰生人。
鲸鹏自屋顶落下,敲了敲房门。
屋内立时传出一声短促惊叫,却又被猛然扼住,戛然而止。
唯余一阵阵粗重慌乱的喘息声,自门缝透出。
鲸鹏再度叩响门扉,开口道:“我是青云门弟子,路经此地。
发现此地气息混乱,有阴魂作祟,特来查看,望善信告知四方镇近况。”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一刻钟后,有拉扯声与女子低低的啜泣隐约可闻。
“当家的,你不能去,来这儿的仙人道长还少吗。
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男子声音沙哑:“溧阳道长留下的灵符,眼看就要失效了。
就算不开这门,又能撑得了几日?
若门外真是道门仙长,反倒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这世道啊!”女子哭声渐止,似是认命般抹了把脸。
颤声道,“当家的,我去开门。你带孩子们进里屋。
来的若真是仙门道长,咱们一起活,若是阴鬼幻化。
死便只死我一个,你定要带着儿子活下去……”
一阵窸窣脚步声后,男子携着一儿一女步入内室。
女子回头深深望了幼子一眼,眼中尽是眷恋与决绝,终是转身,缓缓将门打开。
门栓轻响,一枯瘦妇人颤抖开门,面色惨白如纸:“道、道长。”
鲸鹏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她一身粗布麻衫,面色苍白枯槁,身形战战兢兢。
与白日街市上那些衣衫光鲜,悠闲度日的百姓相较,天差地别。
步入屋前,鲸鹏拂过门前桃符,妖力驱散残存的灵气,注入妖气,烙入一丝金丹威压,符光转瞬湛然如新。
女人见鲸鹏竟能徒手触碰桃符而无恙,顿时如释重负,长长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软倒在地。
看到符光重亮,泪涌而出:“您…您真是仙人!”她慌忙伸手,欲将鲸鹏拉入屋内。
鲸鹏身形微动,轻巧避开那枯瘦的双手,兀自步入室中。
抬眼望去,但见屋内潮湿阴暗,梁椽间蛛网垂结,四壁萧然。
土炕上破絮堆叠,除一桌一橱外,几无他物。
白日的安居乐业,在此刻碎为齑粉。
那妇人见鲸鹏进门,慌忙闩上门栓,压低声音朝里屋喊道:“当家的,真是仙人道长,咱家的符亮了!”
男人战战兢兢地领着大女儿挪步出来,将小儿子仍留在内室。
见鲸鹏身着茶色道袍,气息渊深凛冽,男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道长,仙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救救四方镇吧!”
鲸鹏指尖微抬,一股无形妖力将他托起。
“不必如此,且与我细说,为何四方镇白日繁华如盛世,入夜却森寂如鬼域?”
男人被按坐在凳上,妇人从里间抱出小儿子,端来一碗清水,放在鲸鹏身前,坐在男人身后低声啜泣。
男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此事说来话长,都怪二十年前,镇民心善,收留了那一家三口啊!”
“那时灵寿帝驾崩,皇子争位,天下大乱,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
有一家三口逃难到我们这儿,见四方镇藏在深山里,打仗打不到,就想留下。”
“镇民看他们可怜,心一软就答应了,还把镇中心最大、最好的那处宅子给他们暂住。”
“我们这山深,晚上总有野兽下山,镇里三令五申,夜里千万别出门。
可那家男人,许是不想白受镇上的恩惠,不听劝。
半夜偷偷跑出去打猎,结果…结果就让野兽给咬死了!”
“他媳妇受不了这打击,没几天也没了,就剩下个小女儿。
镇上人也没嫌她命硬克亲,一家富户好心收留了她。
谁成想…谁成想她也是个没福气的,在新婚夜里…人就没了!”
“从那以后,镇上就变成这样了…
白天大伙儿啥也不记得,小镇热闹得跟啥似的,可一到晚上就破败不堪,厉鬼天天出来杀人…
呜呜呜…
要不是之前像您这样的高人路过,时不时帮忙布些灵符,我们早就死绝了啊。”
鲸鹏听罢,眼中寒光一闪,冷笑出声:“拿我当傻子糊弄!
外人逃难至此,镇民就好心到让出镇中心的大宅?
半夜出去打猎,这深山老林,子夜时分能猎什么,鬼吗?
那小女儿新婚夜惨死,何等冤屈才能让寻常新嫁娘化作日日索命的厉鬼。
没有滔天的冤愤不甘,何来这二十年不散的怨气。
说实话!”
她声色俱厉,带着金丹威压,那对夫妻吓得魂飞魄散,泪流满面,又要下跪磕头。
“道长,我们说的句句属实啊!打小长辈就这么告诉我们。
我们小时候还见过那姑娘,穿金戴银,出入都有仆人跟着,那大宅子也一直空着,留到现在…”
妇人哆嗦着补充:“至于为啥变成厉鬼。
不是说穿红衣服死的人,都会变成厉鬼吗?
她走的那天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所以…后来镇上死的,也多是男人。”
鲸鹏妖力将他们按回凳上,双眸金芒流转,运起《三相灭魂书》第一境——幻眸相。
以目为谋,摄魂夺魄,直透对方心神,窥探其神魂深处的真实念头。
反馈而来的信息却让她眉头紧蹙。
这两人潜意识中竟真的认为自己所言非虚。
他们从小便被灌输这番说辞,早已深信不疑,成了构成他们认知的“真相”。
然而,这番所谓的“真相”拙劣不堪,处处皆是破绽。
分明是有人精心编织,用以掩盖真相。
鲸鹏收回神通,心中冷然:“看来从这些被蒙蔽的镇民口中问不出真相了。
既然如此,不妨前往镇中心的宅邸探查一番,或可寻得线索。”
她起身,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一家人:“待在屋里,莫要出门。”
说罢,她推门而出,身影融入血月笼罩的诡异街道,朝镇中心空置的宅邸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