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长安天牢:
长安的天牢,深藏于地下,终年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霉变、污秽和一种绝望的寒意。即便是在严冬,这里的潮湿阴冷也足以渗入骨髓,与外界干冷的朔风截然不同。
一辆没有任何皇家标识的朴素马车悄然停在天牢侧门。太子刘进,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在少数几名便装侍卫的护卫下,快步走入这帝国最为森严的牢狱之中。
狱卒早已得到通知,诚惶诚恐地在前引路。穿过一道道沉重的铁门,走下湿滑的石阶,最终来到了关押重犯的底层牢区。这里的空气更加污浊,两侧牢房里偶尔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和痛苦的呻吟。
“殿下,周…周云就关在前面那间单牢。”狱卒低声禀报,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
刘进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外等候。他独自一人,走到那间牢房门外。
透过粗大的木栅,他看到周云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囚服,背对着门口,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石板床上,身影在昏暗的油灯照射下,显得异常消瘦和佝偻,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将风采,荡然无存。
刘进的心中猛地一酸,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痛惜,有愤怒,有无奈,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想起周云曾是东宫属官,为人刚毅果决,深通兵法,是自己颇为倚重和欣赏的将领。
此次西征,本是他力荐,希望其能立下不世之功,巩固东宫地位,也成全其个人抱负。
岂料结局竟如此惨烈!六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这不仅是帝国的巨大损失,也让他这个推荐人、监国太子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内心谴责。
他气周云的冒进轻敌,更痛惜那无数葬身雪域的英魂。然而,当他此刻看到周云这副落魄等死的模样,想到他往日的功绩和忠诚,那份责备又化为了深深的不忍。
他深知,朝中欲置周云于死地者大有人在,他必须来做点什么。
“把门打开。”刘进对身后的狱卒吩咐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狱卒连忙打开牢门。刘迈步走了进去。
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周云的身体微微一颤,却并未回头,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周将军。”刘进开口,声音在冰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云的背影猛地一僵。这个熟悉的称呼,此刻听来却如同针扎般刺痛。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看到站在牢中的刘进,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惶恐。
他挣扎着从石床上滚落,匍匐在地,额头紧紧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罪…罪臣周云…叩见太子殿下…罪臣万死…万死…”
周云的内心满是绝望:
自打入这天牢,周云的心便已死了。巨大的负罪感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那五万多个鲜活的生命仿佛时刻在他眼前哭嚎。
他自觉无颜再见任何人,尤其是太子殿下。他宁愿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默默腐烂,等待最终的死刑判决,以此作为对亡魂微不足道的赎罪。
刘进的突然到来,让他措手不及,羞愧、恐惧、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
刘进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更不是滋味。他上前一步,弯腰,亲手扶住周云的手臂:“起来说话。”
周云浑身一颤,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不敢起身,连声道:“罪臣不敢…罪臣肮脏之身,不敢玷污殿下…”
“孤让你起来!”刘进语气加重了几分,手上用力,强行将周云搀扶起来,让他坐到石床上,自己则拉过狱卒匆忙搬来的唯一一张破旧木椅,坐在他对面。
周云低着头,不敢与刘进对视,双手紧张地绞着囚服的衣角。
刘进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这间除了一床一椅别无他物的牢房,对门口的狱卒沉声道:“去,添一盆炭火来,要最好的银骨炭。再拿一床厚实的新被褥和几件暖和的棉衣。日后周云此处,饮食用度不得短缺,更不得怠慢欺凌,若让孤知晓有半分苛刻,严惩不贷!”
狱卒吓得连声应诺,慌忙跑去办理。
周云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泪水再次奔涌而出:“殿下…罪臣…罪臣何以当此…罪臣…”
“你不是罪臣!”刘进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至少,在孤心里,在父皇最终圣裁之前,你依然是国之将军,是曾为帝国浴血奋战的勇士!”
这句话,如同一点火星,落入了周云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
刘进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带着一丝追忆:“还记得当年在东宫,你与孤论及卫霍之功业,慷慨激昂,言道‘好男儿当驰骋疆场,为国开疆,虽死无憾’。彼时雄心,孤至今记忆犹新。”
周云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往事历历在目,那时的豪情壮志与眼前的凄惨结局形成残酷对比,让他痛彻心扉:“臣…臣有负殿下厚望…有负陛下重托…臣…死不足惜…”
“死,固然容易!一了百了!”刘进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但你可知,你一死了之,那几万将士的牺牲,就真的白费了!他们的家人,谁去抚恤?他们的名声,谁去正名?羌人若卷土重来,谁去报仇雪恨?你麾下那些幸存下来的将士,谁去为他们争取应得的封赏和抚恤?!”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云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死灰般的绝望中,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刘进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道:“赵充国大将军在朝上为你据理力争,言你虽有过,然重创羌人根基,其功亦显,功过相抵,罪不至死。孤已将此间详情,连同朝议之争,悉数奏报父皇。父皇雄才大略,慧眼如炬,必能明察秋毫,给你一个公允的裁决!”
听到“陛下圣裁”和“公允”二字,周云死寂的内心,终于泛起一丝真正的波澜。那是对生的本能渴望,以及对“或许还能有机会弥补”的一丝渺茫期待。
“殿下…”周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完全是绝望,“臣…臣…”
“振作起来,周云!”刘进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消瘦的肩膀,尽管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骨头的硌人,“事情尚未到绝境。父皇尚未裁决,一切皆有转圜之机。即便最终父皇要治你的罪,你也需挺直了脊梁去承受!像个将军的样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蜷缩在此,自暴自弃!”
这时,狱卒送来了炭火、被褥和棉衣。炭火盆点燃,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了微弱的光明。
刘进站起身:“安心在此等候。孤会吩咐下去,无人敢为难你。记住孤的话,活着,才有希望,才能弥补,才能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弟兄!”
说完,刘进深深看了周云一眼,转身离开了牢房。
牢门再次关上,但这一次,牢房里不再只有绝望的阴冷。有了温暖的炭火,厚实的被褥,更重要的是,太子殿下亲自带来的一丝“公允”的希望和“振作”的嘱托。
周云依旧坐在石床上,许久未曾动弹。但他原本死寂的眼神,却渐渐有了一丝活气。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盆跳跃的炭火,火光在他深邃的瞳孔中闪烁。
泪水依旧在流,但不再是纯粹绝望的泪水。其中混杂了太多的情绪——愧疚、悲痛、感激,以及一丝微弱的、却顽强燃烧起来的…求生之念。
太子殿下说得对,死,很容易。但活着,去承担,去弥补,去等待陛下的裁决,或许才是真正艰难的…赎罪之路。
他慢慢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