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末·羌海腹地·白石山谷
寒风,像裹挟着冰刃,在羌海周边荒凉的高原草甸与深邃峡谷间尖啸。它卷起的不是雪沫,而是坚硬如沙的冰晶,抽打在羌人部落低矮的皮帐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
往日散落在山坡上如同白色珍珠般的羊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匆匆收割后留下的枯黄草茬,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恐惧,这恐惧如同渗入骨髓的寒气,弥漫在每一个部落的角落。
当路博德战死的消息最初传到这片土地时,一些最狂妄的年轻人和几个与汉朝积怨最深的小头人,曾发出过短暂而愚昧的欢呼,甚至宰羊饮酒,以为除去了压在他们头顶十几年的大山。
但这股虚妄的兴奋,如同冰雪遇上烧红的烙铁,瞬间蒸发,留下的只有更深刻、更冰冷的绝望。
:他们很快意识到,他们杀死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头守护着更大山脉的雄狮,而这头雄狮的死,惊醒并激怒了整片山林中所有的猛兽。
汉朝的反应,通过往来商旅和自身斥候惊恐的描述,如同噩梦般席卷了所有部落。
“无穷无尽…汉人的车队,像蚂蚁一样,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一个从敦煌附近侥幸逃回的羌人探子,因冻伤失去了一根手指,他蜷缩在火塘边,眼神空洞地重复着。
“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他们的箭,用大车拉,一车又一车…还有那种包着铁的马(铁浮屠),好多…好多…”
“汉人的皇帝…下了血诏…”另一个见过些世面的老牧人,声音嘶哑,“整个汉朝…都在为路博德报仇…他们要的…不是打败我们…是要我们…灭种…”
这些话语,像毒液一样在部落间传播、发酵。白石山谷最大部落的老酋长,额头上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更深了,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他毡帐内的火塘烧得很旺,却驱不散他和几位围坐的头人脸上的寒意和阴影。空气中混杂着酥油茶、干肉和一种名为“绝望”的酸腐气息。
“错了…我们都错了…”老酋长干枯的手指摩挲着一只陈旧的木碗,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呜咽,“那不是一次可以炫耀的劫掠…我们射向路博德的那一箭…射穿了我们自己部落的未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一个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壮年头人猛地低吼,他是之前袭击汉军辎重队的带头人之一,此刻却难掩眼底的慌乱,“汉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抢了我们最好的冬牧场!难道我们就该像羔羊一样,跪着等死吗?!”
“可那是路博德!是汉朝皇帝亲封的大总管,是侯爷!”老酋长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布满血丝,“我们杀了他,就像捅了马蜂窝!不,是捅了龙窝!汉朝的皇帝倾尽国力来报复!你看看!听听!那是我们能抵挡的力量吗?那是能淹没整个羌海的洪水!”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实力差距,如同巍峨连绵、终年积雪的祁连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
他们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成功的偷袭,一次让汉人肉痛从而在谈判中获取好处的行动,最多像过去几十年间无数次边境摩擦一样,打不过就化整为零退入深山,汉军迟早会退兵。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一次,他们越过了绝不可触碰的红线,引爆了一座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战争火山。
极度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悔恨,迅速撕裂了羌人各部原本就并不牢固的联盟,催生出了截然不同、且尖锐对立的两派。
“西迁派”:以老酋长、大部分部落长老和那些曾与汉朝打过交道、深知其可怕的牧民为主。
帐篷里,主张西迁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与急迫。
“抵挡?拿什么抵挡?”一个曾经在汉军手下吃过亏,瘸了一条腿的老战士声音沙哑,“我们的弓箭,射在汉军的铁甲上,就像给孩子挠痒痒!他们的弩箭,却能像冰雹一样,把我们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他们的骑兵冲起来,地都在抖!现在他们疯了,要为路博德报仇!我们留下来,就是等着被碾成粉末!”
“走!必须走!”另一个负责部落牲畜的头人急切地拍着地面,“趁着大雪还没封死所有山路,汉人的大军还没完全合围,立刻向西迁移!穿过柴达木盆地,向西,再向西!听说昆仑山那边,漠北那边,还有能活命的地方!虽然遥远,虽然艰苦,但总比留在这里被汉人灭族要好!”
帐内一片沉默,许多人低下头,默默流泪。放弃世代繁衍生息的草场,抛弃祖先的坟墓,踏上一条九死一生的迁徙之路,这个决定痛苦得让人难以呼吸。但现实的恐惧,压倒了对故土的眷恋。
“死战派”:则以许多年轻的、血气方刚的战士、在之前冲突中失去亲人的家族,以及少数极度顽固、坚信凭借地利可以一搏的头人为主。
在部落边缘的空地上,篝火旁,聚集着另一群人。他们的情绪激烈而绝望。
“逃?能逃到哪里去?!”那个刀疤头人猛地站起来,拔出腰刀狠狠插在地上,“西边是无边无际的荒漠和比天还高的雪山!那是死路!我们的老人、孩子、女人,还有这些牛羊,根本走不到头!就算找到了新的草场,那里难道就没有新的狼群等着我们吗?”
“这里是我们的家!”一个年轻的战士双眼赤红,他的哥哥就死在黑水河畔,“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都认识我们!我们的祖先都埋在这里!凭什么要让给汉人?他们来了更好!就用他们的血,来浇灌我们的草场,祭奠我的哥哥!祭奠路博德!让汉人知道,羌人的勇士,可以死,但绝不会跪着求生!”
“对!死战!依托每一个山谷,每一处悬崖,跟他们拼到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就算全部落死光,也要让汉人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悲壮而疯狂的呼喊得到了一部分被仇恨和绝望冲昏头脑的年轻人响应。他们宁愿选择一种轰轰烈烈的毁灭。
分裂迅速从争论演变为实际行动。
“西迁派”的部落开始仓惶地收拾一切能带走的物资,宰杀无法长途跋涉的老弱牲畜,腌制肉干,打包皮帐,妇女们哭着将不多的粮食装袋,孩子们惊恐地看着忙碌的大人。
为了争夺有限的驮畜和据说“更安全”的西迁路线,部落与部落之间,甚至同一部落内部,都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和小规模的械斗。
而“死战派”的部落则开始疯狂地备战。他们驱使着奴隶和部众,在山谷隘口堆积巨石,挖掘陷坑,将有限的铁器全部打造成粗糙的刀枪。
他们一边唾骂着汉人,一边也用警惕和仇恨的目光监视着那些准备逃跑的“叛徒”部落,甚至发生了抢夺对方粮食和牲畜的恶性事件。
恐惧、悔恨、内部分歧、相互猜忌、资源争夺…如同多条毒蛇,死死缠绕着濒临崩溃的羌人各部。
他们知道自己招惹了无法抗衡的恐怖力量,但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狂热却将他们撕扯得四分五裂。
汉朝那柄名为“复仇”的巨剑尚未完全斩落,其带来的恐怖阴影和内部的自乱阵脚,已经让羌人部落未战先溃,元气大伤。
这个冬天,对高原上的羌人而言,注定是漫长、寒冷、且在无尽悔恨与内部撕裂中煎熬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