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的竹筐摆在桌上,底面朝上,三段竹梁平摊着,像一张摊开的设计图。罗令的手指刚从筐缘滑下,王二狗就撞开了门。
“出事了!老陈的窑——全裂了!”
罗令转身就走,赵晓曼抓起记录本跟在后面。山道上风不小,吹得人肩头发紧。他们赶到陶坊时,老陈蹲在窑口,手里攥着一块碎陶片,指节发白,手背上几道旧烫疤泛着暗红。
地上散着三十来件陶器,全是参展用的祭杯。杯身从口沿到底裂开,像是被无形的线从内部扯断。王二狗蹲下扒拉了几块,抬头说:“没一块好的。”
罗令没说话,弯腰捡起一片,指尖顺着裂口滑过。裂面不平整,边缘有些微反光,像砂里掺了碎玻璃。
他蹲到窑底,抓了把土。这是“龙眼土”,千年河床沉积下来的纯黏土,烧出来温润如玉。他把这把土摊在掌心,又从碎陶片上刮下一点残屑,放在旁边。
“拿灯来。”
赵晓曼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光一照,龙眼土呈哑光灰白,而陶片残屑里,几点细小的亮斑闪了一下。
“这不是陶裂。”罗令说,“是掺了东西。”
老陈没抬头,喉咙动了动。
王二狗急了:“谁干的?监控我看了,前天半夜有人进坊,背个黑包,脸挡着。但动作……像是咱村里人。”
罗令没看老陈,起身走到工坊角落,那里摆着李伯送来的竹筐。他拎起来,轻轻一推,三段分离,平摊在案上。
“老陈,你烧窑多少年了?”
老陈低着头:“五十二年。七岁跟着爹踩泥。”
“那你告诉我,陶器开裂,是火的问题,还是土的问题?”
老陈没答。
罗令把竹筐举起来:“这篮子没钉没胶,靠的是竹纤维的走向和卡扣角度。你烧陶,也一样。土纯,火稳,力道就走对。要是土里掺了玻璃渣,受热不均,力道一偏,火再旺也得崩。”
老陈猛地抬头,眼眶发红。
“他们给了一万。”他声音压得很低,“说只掺一点,看不出。烧出来亮,客户喜欢。”
他从怀里掏出半包白色粉末,倒在地上。细看,是碾碎的玻璃渣,混着些滑石粉。
“我没敢全用。”他抖着手,“就三件……试了。”
罗令蹲下,把玻璃渣和龙眼土分开拨开:“三件用了,三十件全废。因为窑火认土性。一块不纯,整窑气场乱了。”
老陈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赵晓曼蹲下,把玻璃渣拍了照,又录了证词。王二狗在旁边架起直播设备:“家人们,今天出大事了!咱们的陶器出窑全裂,原因找到了——有人往土里掺假!”
直播间人一下子涌进来。
“谁干的?”
“是不是罗老师团队管理有问题?”
“手工就是不稳定吧?”
弹幕乱飞。王二狗正要反驳,一条热搜突然跳出来:#青山村陶器造假#。
罗令看了眼手机,没说话。他走到泥台前,舀了一大勺龙眼土,加水,开始揉泥。
“开直播。”他对赵晓曼说。
镜头切到正面。罗令的手在泥里翻动,节奏稳定。他没说话,只把泥团拍在转盘上,脚踩踏板,拉坯。
一团泥在他手里慢慢升起,口沿外扩,弧线流畅。二十分钟,一只祭杯成型。他修口、刮底、阴干,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纯龙眼土做的。”他把湿坯举到镜头前,“明天烧。后天开窑。如果它裂了,我当众砸窑。”
弹幕停了一瞬。
“现在,我们看裂的是什么。”他转身,拿起一块碎陶片,用强光照射裂口。
“看这里。”他手指点在反光点上,“玻璃渣熔点低,烧到九百度就开始软化,陶土还在收缩,两者应力不同,必然开裂。裂纹边缘有这种星点反光,就是铁证。”
他又举起纯土样本:“纯陶裂,是哑光的,裂口像树根分叉,自然延展。火不会骗人,但人会。”
直播间安静了几秒。
“那……谁掺的?”
罗令没答,把碎陶片和纯土并排放在桌上:“我们不追究是谁拿了钱。但我们得说清楚,这窑烧的不是买卖,是信。老陈烧了五十二年窑,没让一件器物说谎。今天有人想让它开口骗人,我们不让。”
老陈坐在角落,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我放一段梦里看到的。”罗令说。
他闭眼,残玉贴在泥台边缘。
梦来了。
画面是地下河床,水流缓慢,泥沙一层层沉积。镜头往下,三千年堆积,形成纯白土层。一只手伸下来,挖出一捧土,放在阳光下,颗粒细腻,无一丝杂质。接着是先民和泥、拉坯、入窑,火光映着人脸,祭杯烧成后摆上祭坛,历经风雨,不裂不褪。
画面结束。
罗令睁眼:“这不是我编的。是梦里看到的。先民用这土做祭器,敬天敬地,因为心要诚,器就不能假。”
弹幕开始滚动。
“我信。”
“这土烧的东西,我买。”
“他们掺假,我们支持真手艺!”
赵晓曼接过话:“我们公开成本。每件祭杯,手工十二小时,龙眼土成本是普通陶土的三倍。我们不用机器压坯,不加助熔剂,不求快,只求真。”
她把合同和明细贴在镜头前:“现在接受预订。预付款全透明,烧不成,全额退。”
王二狗盯着手机屏幕,突然吼了一声:“卧槽!众筹链接刚开三分钟,十万了!”
他刷新页面,手抖:“二十万……五十万……罗老师,一百万了!”
弹幕炸了。
“支持纯手工!”
“一件也行,我认领!”
“老陈,您受苦了,我们挺您!”
老陈抬起头,脸上全是泪,但他没擦。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窑前,打开窑门,开始清理废陶。
罗令走过去,蹲下帮他。
两人一言不发,把碎陶一块块搬出,堆在窑外。王二狗拍下这一幕,没说话,只把镜头对准老陈的手——那上面全是烫疤,最深的一道,横过掌心,像一道封印。
“老陈,新土备好了。”罗令说。
老陈点头,起身走到泥池边,舀起一勺龙眼土,倒入和泥槽。
水溅起来,落在他袖口。
罗令把刚拉好的祭杯放进阴房,回头看了眼窑。火还没点,但炉膛是干净的。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直播数据。支持者名单在滚动,名字一个接一个往上跳。
王二狗凑过来:“罗老师,有人问,这杯叫什么名?”
罗令想了想:“叫‘不欺’。”
“不欺?”
“不欺天,不欺地,不欺手艺人这颗心。”
赵晓曼在本子上写下这个名字,递给直播镜头。
弹幕刷过一行字:**我们买的是不掺假的良心。**
老陈把新泥填进窑膛底层,蹲下身,检查通风口。他的手还在抖,但动作很稳。
罗令站在窑口,看着那堆碎陶。玻璃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转身走进工坊,拿起一块新泥,开始拉第二只杯。
转盘转动,泥团升起。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没看,继续修口。
王二狗在旁边喊:“罗老师!预付款破一百五十万了!”
罗令的手没停。
杯口渐渐外扩,弧线平滑,像一口井,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