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同样不信,那个“自己”会为了与四方部族和睦相处、互惠互利,便选择羊毛而弃用战马牲口。
比起和平共处,他更愿挥师北上、踏平诸胡,像灭六国一般,把边外之地尽数纳入版图。
只是眼下内政未稳,根基尚需巩固,才不得不按捺住征伐之心。
可他相信,那天幕上的“自己”,志向必与他相同。
因此,对方之所以强调羊毛的重要性,背后定有尚未揭晓的缘由。
见乌氏倮神色迟疑,嬴政决定稍作点拨。
此人如今已被封君,又掌外贸令丞之职,地位显赫,权责重大。
日后与四夷交易牲畜、采购羊毛之事,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他。
既如此,一些本只限中枢高层知晓、且直接关联外贸事务的隐秘,也该让他有所耳闻了。
至于站在一旁的巴清,稍后也会委以重任,安排不比乌氏倮轻。
此刻她虽尚未察觉,实则已悄然步入大秦未来栋梁之列。
这般机密让她听上一听,也无不可。
嬴政信得过她——不是出于仁慈,而是深知她的分寸与胆识,断不敢妄议国策。
沉思片刻后,嬴政缓缓开口:“对秦国而言,令四夷大量供奉羊毛,远胜于送来成群的牛、羊、驴、马。”
“只因若要持续产出羊毛,四夷便必须扩增羊群。”
“而牛、马、羊所赖以为生者,皆为草原之草。”
“换言之,羊越多,耗草越巨;草被羊尽食,则牛马无所饲。”
“牛马无草可食,数量自然锐减。”
“久而久之,牧地全为羊群占据,牛马再难存续。”
“终有一日,四夷处处皆羊,却几无牛马可寻。”
“彼辈之所长,在于骑兵迅疾,驰骋如风。”
“然若连战马都不足以为继,何谈组建铁骑?”
“又如何来去如电,纵横边塞?”
“待其失却赖以逞凶之骑军,只剩漫山遍野的绵羊之时——”
“便是我大秦铁骑出关,收割草原之时。”
“故此后无论威压利诱,倮卿头等要务,便是诱使四夷多养羊群,暗中削减牛马之数!”
“此中深意,你可领会?”
起初,包括嬴政在内,无人想到可通过助长羊群,间接削弱四夷战力。
直到农部一众子弟发现羊毛可纺成线,有意扩大牧羊规模。
然而问题随之而来——羊与牛马同食青草,若羊群扩张,势必挤占其他牲畜生存空间。
可当前秦国既要羊毛,亦急需牛力耕田、马匹征战,两者缺一不可。
正因如此,转而将这一矛盾引向境外,成了最巧妙的破局之道。
农部尚书许行因难以独自定夺,便前往向太子扶苏请教,询问是否应当削减牛马的畜养规模,转而大力发展羊群。
太子扶苏在表达自己看法的同时,触类旁通,由畜牧取舍联想到边疆大计,进而萌生了一个更为深远的构想——将这一策略延伸至对待四夷之上。
后来当秦王嬴政与左右丞相及诸位九卿商议羊毛贸易事宜时,太子扶苏虽静坐一旁聆听,却在恰当之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秦王嬴政、两位丞相以及其他朝中重臣无不为之动容,连连称奇。
尤其是嬴政,尽管此时六国尚未平定,天下未归一统,
但他志向远不止于此。
待中原尽收囊中之后,他的目光必将投向四方蛮族,谋求更大版图的拓展。
而如今太子所献之策,正可成为他未来经略四海的一着伏笔。
只需提前推动四夷多养羊、少养牛马,待到将来大军北上西进之时,那些部族早已因草场耗竭、马匹锐减而无力抗衡。
届时只需顺势而为,便可将边外各族尽数纳入版图!
乌氏倮听罢这番谋划,神情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他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精妙而又隐秘的手段,
无需刀兵相见,便能悄然瓦解敌手最引以为傲的骑兵根基,令其在不知不觉中丧失战力,沦为被动待伐之境。
这般深谋远虑,非绝顶智者不能为也。
而拥有如此贤才辅佐的秦国,别说兼并六国、君临天下,即便要征服四荒八裔,也并非遥不可及。
更让他心潮澎湃的是,随着秦国日益强盛,他自己这位新晋受封的贵族,地位也将水涨船高,所享之利不可估量。
激动之下,乌氏倮朗声应道:“诺!陛下!”
“我定设法使四夷尽数专事养羊,不再蓄养牛马之类!”
“妙啊!”
“真是妙计!”
“实在高明!”
天幕前,李斯听完“秦王嬴政”的剖析,忍不住拍手叫好。
牛食草,马亦食草,羊同样以草为生。
三者所赖之物相近,自然彼此争食。
然而草原之草终有极限,并非无穷无尽。
倘若四夷大规模扩增羊群,势必要挤占原本属于牛马的生存资源。
而草场承载有限,根本无法支撑他们在增羊的同时仍维持原有牛马数量。
因此,牛马必然减少,尤以马匹最为关键。
骑兵之本在于战马,若连马都养不起,又何谈驰骋沙场?
莫非将来四夷要骑着绵羊冲锋陷阵不成?
李斯这话刚落,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连站在前方的秦皇嬴政也不禁微微扬起嘴角。
左丞相隗状听完天幕中的讲述,眉头微凝,沉吟道:
“若真要引导四夷转向养羊,削弱其牛马之备,那我们必须先摸清各部族现有牲畜的大致数目。”
“然后提出收购量,务必超过他们当前羊毛产量,才能诱使其扩大羊群。”
“譬如某一部族现有千头羊、两千头牛、三千匹马。”
“每只羊年产毛若干……”
话至此处,他略一停顿。
身为宰辅,这类具体细务本非他日常所察。
但他并不介怀,随即转向身旁的陈相与农家博士陈辛,语气平和地问道:
“敢问陈博士,一头羊一年究竟能产出多少羊毛?”
在咸阳宫接连数次急召之下,农家的陈相、陈辛等一干门人弟子终于于日前抵达咸阳。
刚入城,始皇便立即赐予陈相、陈辛这些资历较深的农家子弟“农家博士”之名。
同时,也分别授予他们农部六司的官职。
希望他们能如天幕中所见的那些前辈同门一般,竭尽所能为大秦江山、为天下黎民钻研更优的作物与耕作之法。
因此今日随众臣一同观览天象异景时,陈相与陈辛这两位新晋博士也在场中。
听闻丞相隗状发问,陈相当即起身应答:
“通常一只羊一年可剪两次毛,每次大约得毛两斤至三斤。”
“如此算来,一年下来一头羊可产毛五到六斤。”
“若用来织布制衣,一个孩童穿的普通衣裳,约需一至两斤毛线;若是成人衣物,则需两斤上下。”
“也就是说,单是一头羊一年所产的羊毛,便可做成两件成人衣衫,或三件孩童衣裤。”
回答之际,陈相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幸而事先有所准备,否则初来乍到便在朝堂上哑口无言,岂不丢了农家的脸面?
原本他也不知此中细数,但自从天幕显现出羊毛可用以纺织后,他们这些农家出身之人便特意打探了解了一番,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隗状听完,不禁惊讶道:
“照此而言,莫非只要大秦拥有百万乃至二百万只羊,其每年所产羊毛,便足以让全国百姓人人添上一件毛衣?”
毕竟一头羊所出之毛,足够做两件成人衣服。
而眼下秦国辖内子民,不论老少男女,总数不过三四百万。
如此推算,只需百万至二百万头羊,其所产之毛便足以为所有老秦人每人每年添置一套保暖衣物。
对寻常百姓而言,一年能添一件新衣已是极好,甚至可称殷实之家。
要知道多数人家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只要衣物未破烂不堪,穿个八年十年,本就是常事。
故而从道理上讲,若有百万至二百万只羊稳定产毛,确能让数百万百姓年年添衣。
然而站在一旁的陈辛却微微摇头:
“仅靠一百万或二百万只羊,尚不足以实现每户百姓年年添衣的愿望。”
“虽不知如今大秦具体户口几何,但我辈推测,自吞并六国、统御四海之后。”
“治下黎民总数,恐已有两千万至三千万之巨。”
“若按一头羊年产毛够制两件成人衣或三件童衣计算。”
“要使两千余万乃至三千万百姓每人每年皆得一件毛衣。”
“则大秦当保有四百万至六百万只羊方可达成。”
“换言之,只要我国能维持四百万至六百万只羊的规模,或获得相应数量的羊毛。”
“那便有望实现天下苍生皆有衣穿、寒者得暖之愿!”
言至此处,陈辛语气微颤,眼中泛光。
因这正是农家世代追寻的理想——世人皆饱食,寒者皆得衣。
“人人果腹”尚远不可及,可“人人御寒”,如今已见曙光。
只需四百万至六百万头羊,其所产的羊毛便足够让普天之下的百姓每人每年添上一件羊毛衣物,真正实现人人御寒、无有冻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