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工作,隗状估摸着半年光景应当能大致完成。
只要做到这一步,此事也算有了交代。
毕竟,追念逝者的荣光,终究是为了慰藉生者的心灵。
只要如今尚存于世的老秦人家中,那些曾为秦国流血牺牲的先祖、父兄、子弟的名字,基本都能刻入新建的靖灵殿与英灵碑上,
人们便不会再对这份只收录近三四十年战死之人的名录心生不满。
至于更早以前——四五十年前乃至年代久远到无法考证的无名英魂,
他们的功绩虽未载于简牍,也将不会被遗忘——待咸阳城日后的无名英灵碑落成,他们将与万千忠魂一同享祀举国香火!
当治粟内史与少府卿听闻始皇帝的旨意后,立即齐声禀报:
“修筑靖灵殿和英灵碑所需的前期钱粮物资均已备齐,随时可调拨使用。”
早在一个月前,始皇下令兴建这两处祭所时,
他们便已在内部反复商议过所需资源的调配方案,并提前筹措好了初期施工所需的一切物资。
如今只等主持工程的右丞相王绾接手款项,便可立即开工。
见左丞相隗状、右丞相王绾,以及财政官员皆已准备就绪,嬴政微微颔首,神情满意,目光再次投向空中显现的天幕景象。
与此同时,关中各地的老秦百姓也都凝望着天空中不断浮现的靖灵殿与英灵碑画面。
尽管看不清碑文上的每一个名字,但他们心中清楚:自己为国捐躯的祖先、父亲、兄弟、儿孙,必定名列其上。
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即便天幕中的“他们”终将消散,那片由记忆构筑的“秦国”,也会年复一年地祭祀这些不朽的英灵。
这一点,足慰人心。
当天幕上传出千万秦人齐声高唱《秦风·无衣》的雄浑歌声时,
天下各地的老秦百姓无不热血沸腾,情难自已。
他们随手拍击桌案、木板应和节拍,放声同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歌声如潮,回荡四野。
相较之下,原六国之地的百姓此刻却是五味杂陈,既觉局促,又满心羡慕。
尴尬在于,天幕中所立的靖灵殿与英灵碑,刻的全是战死的秦人姓名。
而这些人当年丧命沙场,很可能正是自己的祖辈、父兄亲手所杀。
更何况,天幕中的“秦国君臣”所祭拜的,也只是阵亡的秦军将士,并未包括曾经倒在战场上的六国士卒。
于是,明明是一场感人至深的祭奠仪式,六国百姓却仿佛置身事外,心头泛起一丝疏离与难堪。
但纵然如此,当看到那些为秦国战死的人竟能得到世代尊崇、全民共祭时,
许多原本六国出身、家中也有亲人为故国捐躯的百姓,也不禁心生向往——
若有一日,他们的先人也能如此被铭记,该有多好。
若他们的先祖、父兄、子嗣,那些在战场上捐躯的亲人,也能被一个国家自上而下、年复一年地祭拜。
那他们便真有脸对那些长眠于黄土之下的亲人说一句:“你们可以安心闭眼了。”
可如今故国早已覆灭,又哪里还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国家,能年年岁岁、代代相传地为这些战死的亲人举行祭祀?
就算六国未曾灭亡,那帮高高在上的旧日君王与权贵,真的会发自内心地带领百姓,世世代代缅怀这些牺牲的平民子弟吗?
回想当年六国朝廷的做派,便知这不过是痴心妄想。
至于秦国——他们起初根本不敢去想。
毕竟过去六国皆视秦为敌,让曾经的“敌人”为自己的死者设庙立碑、岁时祭奠,这样的念头,原六国的普通百姓连梦里都不敢出现。
可眼下看着天幕上映出的老秦英魂受万人敬仰,再想到自己亲人的尸骨无名、坟茔荒芜,心头顿时涌起一阵酸楚与不甘。
于是,那些曾屈服于秦政的黔首们,一个个低下头,咬着牙骂起了昔日的君主与贵族:
“你们被秦国灭得干干净净,真是活该!”
“倘若你们当初也能像秦国一样,建一座靖灵殿,立一块英灵碑,让天下人记住为我们六国战死的祖宗、父兄、儿郎……”
“今日我们何至于沦为秦民,何至于心甘情愿归顺外邦?定当拼死抵抗,血战到底!”
“哼,别说老秦人肯为秦国豁出性命。”
“哪怕将来有一天,秦国也愿为我们这些人立碑祭奠,我们一样愿意为它赴汤蹈火!”
“可从前那帮六国君贵,只会逼我们上前线送命。
人死了,连口薄棺都没有,随便挖个坑掩埋,草草了事。”
“更别提什么追思缅怀、举国致祭了——他们何时在乎过我们这些贱命之人?”
“他们眼里从没我们,哪像秦国这般把百姓放在心上。”
“要是我的祖先生在秦国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那些战死沙场的亲人,也能像天幕中的老秦英灵一样,被万民敬仰,世代香火不断。”
秦王政十三年的年初,祭拜过靖灵殿与英灵碑之后,紧接着便是由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亲自为众将士颁授勋赏。
这原本不在当日的安排之中,但太子扶苏向父王进言:“刚缅怀完先烈忠魂,若能即刻嘉奖那些奋不顾身、为国效命的大秦勇士,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振奋士气、凝聚人心呢?”
答案不言而喻。
甚至可以说,正是在祭奠英魂之后的这一刻,最宜点燃军心。
倘若此时由君王与储君亲自主持授勋,趁此激昂之气加恩于将士,其感召之力将无可估量。
嬴政深知,凡被他与太子亲手赐勋之人,日后必会誓死效忠,肝脑涂地亦无怨无悔。
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兵卒生出叛意,背离秦国,背叛君上。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烈火刀山,只要一声令下,这些曾得君王亲授荣光的将士,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便会毫不犹豫地冲入生死之间。
更不必担忧将领权势过重、功高难制的问题。
因为从今往后,真正掌握军心的人,将是秦王自己。
无论哪位将军带兵作战,一旦王命所至,这些受过君恩的士兵都会毫不犹豫地脱离旧部,坚定地站在大秦江山与君主一边。
此举对于巩固王权而言,实为深远布局。
因此,在太子话音落下之后,嬴政当即下令,命九卿中的奉常在祭祀仪式后增设授勋环节。
为了更加牢固地赢得军中上下之心,此次受勋的将士及其家眷人数多达三四千人。
因人数众多,整个典礼不得不分为三天举行。
次日清晨,授勋大典正式开启,地点设在章台宫外。
嬴政与扶苏皆身穿礼制冕服,端坐于宫门前特设的御座之上,神色庄重。
宫阶两侧,左丞相隗状、右丞相王绾、大将军王翦、上将军蒙武、廷尉李斯等文武重臣依品级肃立左右,秩序井然。
奉常作为典礼司仪立于侧前,高声宣告:“宣——大秦将士入宫!”
其声未落,层层传唱随即响起:
“宣——大秦将士入宫!”
“宣——大秦将士入宫!”
“宣——大秦将士入宫……”
随着号令逐级传达,两千名将士列队而入,步伐沉稳,秩序严明。
细看之下,竟有近半数人身带伤残。
有人断臂,空袖随风轻晃;有人失腿,倚仗而行,步履蹒跚;更有甚者四肢俱损,仍强撑身躯前行。
也有缺耳者、独目者,面目虽残,却无颓色。
然而无论是健全者还是负伤者,皆有一个共通之处——
即便未披铠甲,未执兵刃,他们的眼神依旧如寒刃般冷峻,身上自有一股逼人的煞气。
纵使他们早已换上整洁衣衫,可周身仍仿佛萦绕着一丝难以消散的血气,那是战场上浸染多年的印记。
只一眼望去,无论是高居御座的嬴政与扶苏,还是站立两旁的满朝大臣,心中皆了然分明:
这些人,绝非寻常之辈。
他们是历经百战、踏着尸山血海走出来的铁血之士!
而大秦素有军功授爵之法,眼前每一位将士,手上斩杀的敌首少则十余级,多则数十乃至上百,皆不足为奇。
这两千名大秦将士并非今日受勋的中心人物,他们的荣耀时刻将留待明日与后日。
此刻,他们只是这场仪式中的见证者。
站在秦王嬴政身前的九卿之一——奉常再度启声高唱:“宣,大秦阵亡将士亲属入宫!”
“宣,大秦阵亡将士亲属入宫!”
“宣,大秦阵亡将士亲属入宫……”
一声声传令自礼官之口层层递出,不多时,一千余名阵亡将士的亲人便在宫中内侍的引导下,自宫门外低首缓行,缓缓来到章台宫前的石阶之下。
随后,在礼官先前教导的仪节指引下,这一千多人齐齐俯身,向着高台之上的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行礼叩拜:“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愿陛下千秋永固!太子福寿绵长!大秦国运昌隆!”
嬴政与扶苏同时起身离座。
望着眼前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者、稚气未脱的孩童,还有眼中含泪的妇人,嬴政难得语气温缓地说道:“你们的父兄子弟,皆为大秦立下血战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