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将一国大权交予墨者之手,恕臣直言,我对本门子弟并无十足把握。”
“毕竟一国之民,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
“光是这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百姓的吃穿住行,就已经是个极其沉重的担子了。”
“更不用说还要应对各国诸侯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旱涝、饥荒等天灾。”
“仅靠墨家眼下几千名弟子,纵有雄心壮志,也难以扛起如此重负。”
“再说殿下所说的那些能打动民心的话语,听来确实令人振奋,可振奋归振奋,终究只是情绪上的触动罢了。”
“真正到了抉择关头,百姓不会因为几句动听的话就抛下家园,投身墨家。”
“他们所求的,从来不是什么宏图伟业,而是一份安稳日子。”
“只要还能安生地活着,谁又愿意冒死追随我们另立一国呢?”
“若无广大百姓真心归附,墨家想要自成一国,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听到相里季这番话,太子扶苏先是点头,随即轻轻摇头,缓缓道:“季师所虑,归根结底是三件事。”
“其一是兵力不足,缺乏足以护国安民的武装力量;其二是治国无经验,未曾执掌过一方政事;其三是百姓不愿随行,人心尚未归附。”
“先说这第二点——治国经验一事。”
“如今墨家确实未曾亲理国政,但这并不意味着将来也无法掌握治理之道。”
“眼下七国并立,不正是摆在墨家面前最好的学堂吗?”
“以秦国为例,季师身为太子六部尚书之一,又是相里氏墨学在秦的核心人物,朝中大半政务,对墨家而言几乎是毫无遮掩地敞开。”
“倘若墨家有意习政,大可派遣门人前往某一县,亲身观察县令是如何统辖百姓、处理赋税、断案决讼的。”
“待一县之政熟稔于心,便可再派人赴郡,看郡守如何统筹数县、调拨资源、应对边患。”
“待郡级政务亦通透明白,便可登堂入室,亲临朝会,观父王与九卿共议天下大事,体察全局运筹之法。”
“将这些实务逐一梳理,择其善者而从之,弃其弊者而去之,代代相传,不断积累,难道墨家还愁没有治国之术吗?”
相里季闻言,眼中骤然一亮,仿佛迷雾顿开。
是啊!今日的墨家虽无执政之实,可哪一国的治国之道不是从无到有、一步步摸索出来的?
秦也好,齐、楚、韩、赵、魏、燕也罢,哪一个不是历经百年试错,才形成如今的体制?
既然他们能做到,墨家为何不能?
正如太子所言,眼前的列国,本就是活生生的教本。
只要肯俯下身子去看、去学、去思、去改,假以时日,何愁不成?
见相里季神色渐明,太子扶苏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况且,治国也并非如想象中那般高不可攀,关键在于换一种思路来看待。”
“若让季师直接统领百万黎民,自然力有未逮。”
“可若只交给你一千或两千人,让你安排他们的劳作、口粮、居所与秩序,季师能否做到井然有序?”
相里季听罢,坦然一笑,语气笃定:“百万之众,臣确难驾驭。”
“但若只是千余人,臣自问尚有能力将其治理妥当。”
说句实在话,如今他掌管工部,手下匠户、役夫、官吏加起来已近上千人。
这些人经他调度,何时出过乱子?
从未有过!
足见他并非没有治理之能,缺的只是更大舞台的历练罢了。
见相里季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太子扶苏笑意更深,缓缓说道:“若季师一人便可统御一两千人,那不妨设想,每一位墨家弟子皆有如此才干。”
“假使墨家有两千名这般弟子,每人各领一两千之众,那么这二千弟子所辖之人总计几何?”
话音未落,素来精通算理的相里季心头一动,瞬息间已得其数,脱口而出,语气中满是惊愕:“竟可至二百万余,乃至四百万之众!”
“两千弟子,若各治千人以上,合而计之,便是二百万到四百万人之间!”
扶苏微微颔首,轻叹道:“正是如此,二百万至四百万。”
“而今大秦境内百姓总数,也不过四五百万上下。”
“换言之,若有两千墨者各司其职,每人统领两千民众,再由季师总摄此两千墨者——”
“则季师一人,实已执掌举国之纲维。”
“如此看来,治理一个数百万人的国度,当真还如先前所想那般艰难吗?”
相里季猛然摇头。
过去他确实以为,统理百万黎庶乃是不可想象的重负。
光是亿万百姓的衣食起居、粮赋徭役,便足以令人束手无策。
可此刻听罢扶苏之言,他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治国并非直面千头万绪,而是层层有序,节节有理。
说到底,不过是要管好两千人罢了,这又有何难处?
然而扶苏并未止步于此,继续道:“即便如此,若两千人皆事事上达于君,君主仍需应对两千桩政务,终究纷繁不堪。”
“因此还可更进一步:将纷杂事务依类划分,分门别政,专责处置。”
“譬如宗庙祭祀、礼乐典仪之事,可设一职专职掌管。”
“又如宫廷宿卫、属官监察、朝议应对、宾客接待等要务,亦可另立一署专司其责。”
“再如律令修订、刑狱断案、缉捕囚禁诸事,同样可交由专人专衙处理。”
“还有宫门巡防、禁中守御、车驾调度之类,也可设独立机构统筹管辖。”
“这些职司既立,便可由其分别统属那两千墨家弟子,各归其部,各理其事。”
“而君主只需驾驭诸司,审其条陈,决其大政即可。”
“如此安排,季师以为是否更为省力?”
相里季沉吟片刻,郑重点头:“确比此前井然得多,也轻便得多。”
一旁静听的秦王嬴政,听到此处,眉梢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因他已然明了,太子口中所说的这些“职司”,分明正是日后朝廷中枢的雏形。
扶苏望着相里季,语气温和却带着引导之意:“既然设了职司,是否也该为其定个名号?若要命名,又该取何名为宜?”
相里季闻言低头沉思,脑海中逐一浮现那些职责对应的称谓。
主管宗庙礼祭者,或可称之为‘奉常’。
统摄宫禁护卫、督率侍从、主持廷议迎宾者,或可命为‘郎中令’。
执掌法令更易、刑狱审讯、拘押罪囚者,或许当称‘廷尉’。
奉常、郎中令、廷尉……这些官职名为何听着如此耳熟?
相里季抬眼望向太子扶苏,神情微滞,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殿下所言的这几个部门,莫非便是那九卿之列?”
虽是问话,语气却毫无迟疑,仿佛早已心中有数。
太子扶苏闻言,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季师果然慧眼如炬。
不错,正是九卿。
而今这管理之权,便交由季师执掌——您可先统摄九卿诸臣,再借他们之手,掌理各部事务。”
“继而由九卿下属分理其职,统领两千墨家弟子。”
“再由这两千子弟,分赴四方,治理四百万黎民百姓。”
他轻轻一笑,语带恭贺:“恭喜季师,自此执掌天下治权。”
话音轻缓,仿佛交付江山不过举手之劳。
可相里季却怔在原地,难以置信:“治国之事,当真如此简明?”
太子扶苏颔首道:“治国之道,本就如此。”
“试想一国之人,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乃至千万之众。
如此浩繁人口,纵使君主才智超群,精力过人,终究只是一身一心,岂能事必躬亲、面面俱到?”
“故而必须设官分职,使群臣辅佐君王以安百姓,而君王所治者,并非万民,实为百官。”
“于是便有了上驭中枢,中枢辖地方,地方抚庶民的层层之制。”
“哪怕人口翻十倍至四千万,或百倍达四万万,其势虽巨,其形虽广,然治法之核,仍不出此层级之序。”
“细处或有更易,根本却无二致。”
“天下之治,尽在于此!”
“从这个角度看,君主真正直接号令者,不过数百人,顶多千余人而已。
但正因有此骨干,政令方可逐级下达,最终驱使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各司其职。”
他顿了顿,语气转深:“然而,若说容易——也并不尽然。”
“表面看,君主只需管好这数百上千官员即可。
可实际上,每位官员背后皆有门第、亲族、故旧盘根错节。”
“这些人各有利益所求,而官员作为其代言者,自然立场纷杂,主张各异。”
“而这些利益之间,往往彼此抵触,甚至水火不容。
于是官员之间的分歧也随之而生。”
“更甚者,这些亲族之后又有姻亲、门生、幕僚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方诉求变动,便会通过人脉网络层层传导。”
“最终,原本属于家族间的利害之争,经由门客、姻亲之纽带,悄然映射于朝堂之上,化作官员之间的政见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