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像是学堂里最专注的学生一般,握紧手中树枝,蹲在地上,随时准备将天幕中传出的每一句兵法要义,一笔一划刻录下来。
若论实战功绩,王翦的确堪称当世首屈一指的统帅与谋略大家。
而韩信平生,别说亲耳聆听王翦讲授兵道,便是连一部完整的《孙子兵法》,至今都无缘得见全貌。
在这个时代,哪怕是最普通的典籍,也都珍贵如宝。
寻常读书人若想借阅或抄录,要么拿出让人动心的重金,要么付出令人称许的代价。
为了能读到东家珍藏的古籍,不少读书人甘愿卖身为仆,哪怕做三五年奴役也在所不惜。
而这还只是寻常的典籍,若是涉及兵家韬略、用兵之术这类绝密传承,普通人哪怕倾尽家财,也休想窥得一眼。
就拿王翦来说——
别看他面对始皇嬴政时答应得痛快,一口应承要将自己的兵法传授给大秦将领,
可若没有那天幕显现,若没有那个“另一个自己”可能将他的兵法公之于众,
就算嬴政亲临相逼,他也绝不会轻易吐露半句真言。
因为那套兵法,早已不是他一人所有,而是王氏一族赖以生存、延续门楣的根本。
外人想学?无异于痴人说梦。
按常理,能系统掌握王翦兵法的,只可能是他的亲生子嗣:儿子、孙子。
倘若你有幸娶了王家的女儿,或成为孙女的夫婿,入赘王门,或许能听他讲上几句心得。
但也仅此而已,再多便再难企及。
除非,你曾救过王翦性命,或是救下他的子侄,对王家有再造之恩,如此才有可能破例相授。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途径。
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项梁与项羽所在的项氏家族。
尽管如今项家势微,门庭冷落,但他们祖传的兵书战策,依旧只传族内,绝不外泄。
说得直白些,即便哪天项家真的断了香火,这些凝聚先辈心血的兵法,也只会随棺入土,
绝不会为了延续传承,就交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不只是王家、项家,天下凡是手握兵学秘典的世家大族,莫不如此。
正因如此,若你出身平凡,祖上未曾出过统军之将,未留下兵书遗训,
那么这辈子能否见到真正的兵法典籍,全凭际遇。
若无奇缘,注定无缘得见。
正因如此,此刻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韩信整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前所未有地专注投入。
而像他这样的人,并非孤例。
整个天下,凡是有志向、有抱负者,无不放下手中琐事,凝神静气,紧盯天幕,生怕错过一字一句。
譬如黥布,本名英布,因受黥刑,世人称其为黥布。
他曾被发配至骊山,充作苦役,参与修建始皇陵寝。
近日趁着天幕降临,朝廷无暇顾及边角小民,便联合几位刑徒首领和山野亡命之徒,逃入江流,在长江之上拉起一支队伍,占水为王。
此人胆识过人,敢带人突围为寇,自非安分守己之辈。
他心中清楚,若能从天幕中参悟那位“王翦”所授兵法一二,来日未必不能闯出一片天地,成就一番事业。
又如彭越,蛰伏于砀郡钜野泽畔,平日以捕鱼为生,暗地里却纠集人手干些劫掠勾当。
这般人物,自然也不是甘居人下的庸常之辈。
先前天幕讲述种种学问道理,他也曾听闻,却并未上心。
总觉得那些东西离自己太远,派不上用场。
可如今听说天幕或将展现当今秦国头号名将王翦的兵法精要,他顿时挺直脊背,双眼紧盯空中影像,不肯移开片刻。
只要能从中悟得些许谋略战法,何愁压不住砀郡境内那些乌合之众?
自从始皇嬴政扫灭六国、一统四海以来,世间悄然兴起一股觉醒之风。
不过这些人所图并非江山社稷,而是各自领域内的称雄称霸。
彭越心中所图的,便是将砀郡境内的各路盗匪尽数收服。
倘若真能一统这些散乱势力,使全郡贼众皆听其号令,那他在砀郡之地,未必不能成为一方豪强。
这正是他眼下最真切的志向。
与此同时,龙且、钟离昧、灌英、季布、王陵、刘邦、樊哙等人也正默默注视着天际异象。
这些人如今尚无名于世,却个个心怀不甘,不愿就此埋没于草莽之间。
他们都明白,眼前这场变故或许正是扭转命运的关键时机,因而无不凝神观望,生怕错过一丝契机。
太子扶苏在决定拜王翦为师,研习骑术、箭法、剑技与长戟之用,并深入领悟兵家谋略后,便暂时离开上林苑东君宫,重返咸阳宫中居住。
随后,他亲自登门拜访王翦府邸,坦诚表达了自己愿追随老将军修习武艺与兵法的心意。
王翦听罢,当即应允。
毕竟以当下局势而论,只要扶苏不中途遭遇不测,继位秦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秦王政甚至连本属宫廷机要的“太子六部”都已允许扶苏设立,如此殊荣,岂是寻常储君所能享有?未来的王位,自然非他莫属。
王氏一族向来只效忠于在位秦王,从不轻易依附任何一位公子,此举实为避嫌自保,以免卷入夺嫡之争。
可若有一日某位公子已被天下默认为未来君主,且其德行才干又得王家认可——那此时不早早结缘,更待何时?
更何况,趁太子年少未定之际施以教诲,既可影响其成长方向,也为王氏后人铺下一条稳妥前路。
权衡利弊,何乐而不为?
因此,当王翦得知扶苏主动求学,立即决意倾囊相授,将其一生征战所得的经验与心得悉数传授,毫不保留。
至于王家世代秘传的兵书典籍与用兵之道,是否会因传于太子而外流?王翦并不担忧。
毕竟历代君王,何曾亲执兵器冲锋陷阵?那是将帅之责,非帝王所宜躬行。
即便扶苏通晓兵法,也不可能放下身份去做一名前线将领。
最多不过是脱离“不知兵”的境地,转而成为一个懂军事、明战局的君主罢了。
而这恰恰对秦国未来的统军之人有利。
一个知兵的君主,在决策时往往更为审慎,也更能体察前线将士的处境与苦心。
如此一来,带兵之人方能放手施展,不受掣肘。
身为将门之后,王翦自然希望自家子孙日后领兵在外,不会因君主不懂兵事而遭猜忌,反能得到理解与支持。
正因如此,他才精心准备课程,而后派人恭请太子前来受教。
王府之内,一间专为教学腾出的偏厅中,王翦立于前方,神色庄重肃然。
扶苏与王离端坐于其前三尺之处,各自捧着一卷《孙子兵法》,静心聆听。
既是授课一人,也是两人,索性便将孙儿王离一同带上。
若非王贲此刻正在边关统军未归,王翦甚至也想让儿子回来旁听一番。
兵法之道,贵在常思常新,反复咀嚼,或可在某一刻顿悟深意。
而在二人身后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人——章邯。
他手中并无竹简,亦未被列入正式弟子之列。
之所以得以在此列席,全凭他是太子近侍的身份所致。
作为贴身随从,理应不离太子左右。
至于王翦本人,则压根没指望这个年轻后生能听懂多少兵机韬略,让他进来,不过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罢了。
若太子扶苏或孙儿王离对他说的兵法存有不解之处,王翦自会耐心指点。
可若是章邯对此有所疑问,他却未必愿意多费口舌。
说到底,章邯眼下不过是个未历风浪的年轻人,在王翦眼中,还远不到值得他亲自开导的地步。
更何况,在这位老将军看来,章邯身为户部尚书,位列太子六部要员,将来走的也是文官一路,而非披甲执锐的将帅之道。
正因如此,章邯能站在一旁听着,已是格外允准,王翦并不打算与他多作讲解。
他目光落在扶苏和王离身上,见二人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声音洪亮地说道:“今日起,我们便从《孙子兵法》学起。”
“此书共十三篇,依老夫之见,可归为五大类。”
“其首三篇——《始计》《作战》《谋攻》,统属‘谋略之本’。
第一篇《始计》,重在庙算,也就是战前于朝堂之上权衡敌我,审时度势,预判胜负,定下全盘方略。
其中所谓‘慎战’之道,‘五事七计’之辨,还有那‘诡道十二法’,皆为此中要义。”
“第二篇《作战》,讲的是开战前的动员与后勤调度,尤其强调因粮于敌,取资于战场,以战养战。”
“第三篇《谋攻》,则主张以智取胜,不轻动刀兵,而用计谋瓦解敌心,令其自溃。
这三篇合起来,便是兵法中最根本的运筹大略。”
“接下来是第四至第六篇:《军形》《兵势》《虚实》。
此三者关乎临阵指挥。
《军形》所论,乃军队实力、物资储备等显而易见的硬实力;《兵势》侧重将领造势之能,如兵力调度、士气鼓动,皆属无形而变动之机;《虚实》则是避实击虚、调动敌人,在关键处形成以众击寡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