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谕令“再议”,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冷水,朝堂上下关于牛痘法的争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激烈。太医院内,支持与反对两派泾渭分明,日常议事常不欢而散。市井坊间,亦流传着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言,有称林婉清为“痘神娘娘”下凡救世的,亦有污蔑她乃“畜疫妖人”祸乱朝纲的。林婉清深知,在这舆论漩涡中,空谈无益,唯有拿出无可辩驳的铁证,方能破局。
她再次上书,恳请于死囚中择自愿者试种牛痘,并以身家性命担保。此议虽惊世骇俗,但在顾长渊、刘院判等有识之士的暗中推动下,加之太子亦有借此事敲打保守势力之意,最终竟获默许。然而,寻找“自愿”死囚,却成了难题。无人愿以残躯试此“妖法”。
就在此事陷入僵局之际,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站了出来——顾长渊。
那日太医院议事,气氛凝重。孙医正等人正以“无人敢试,足见此法定然凶险”为由,极力阻挠。一直沉默的顾长渊忽然出列,向暂代太子听政的宗正府官员及刘院判躬身一礼,声音清朗而坚定:“臣,顾长渊,愿为首试。”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连林婉清都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顾长渊身为太医世家子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竟愿以身试这“来历不明”的牛痘?
孙医正惊怒交加:“顾大人!你疯魔了不成!此乃污秽畜疫,你千金之躯,岂可儿戏!”
顾长渊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婉清略显苍白的脸上,缓缓道:“医道求真,岂分贵贱?林御医此法,理据充分,观察详实。既无人敢试,长渊愿为天下先。若此法安全有效,乃苍生之福;若有不测,亦是我顾长渊学艺不精,命该如此,与林御医、与牛痘法无干。”
他这番话,不仅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更将试验的意义提升到了为医道、为苍生请命的高度,堵得孙医正等人哑口无言。刘院判深深看了顾长渊一眼,又看看林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叹道:“既然顾大人心意已决……便依此议吧。然,需做好万全准备。”
林婉清心中巨震,她明白,顾长渊此举,绝非一时冲动。这是以他顾家嫡子的身份和前程为赌注,为她,也为这或许能拯救万千生灵的法子,铺就一条最艰难却也最有效的路。这份信任与担当,重如山岳。
试种地点选在太医院一处僻静独立的院落,由刘院判亲自监督,双方人员共同见证。气氛庄重乃至肃杀。
林婉清净手、焚香,取出精心制备、反复验证安全性的牛痘浆液。她的手很稳,心却跳得厉害。当她拿起那枚特制的、用沸水煮过又浸过烈酒的银质柳叶刀时,忍不住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顾长渊。
他挽起了左臂的衣袖,露出结实的小臂,神色坦然,甚至对她微微颔首,目光中满是鼓励与信任。
“顾大人……”林婉清喉头有些哽咽。
“无妨,”顾长渊声音低沉,“我信你。”
短短三字,如定海神针。林婉清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目光恢复医者的专注与冷静。她选定部位,以极快的手法轻轻划破表皮,渗出血珠,随即小心地将痘浆涂抹其上。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随后是漫长的观察期。顾长渊被隔离在院中静养。林婉清则日夜守候在外,亲自记录他每一刻的体温、脉搏、精神状况,以及接种部位的反应。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压力巨大,几乎夜不能寐。
第三日,顾长渊接种处开始出现轻微红肿、丘疹,伴低热。这正是预期的疫苗反应!林婉清心中稍定,但仍不敢放松。孙医正等人则暗中派人打探,盼着出现“恶变”。
然而,情况的发展完全符合林婉清的预期。丘疹逐渐形成疱疹,继而化脓、结痂,整个过程顾长渊除略有不适外,精神食欲皆佳,远轻于人痘接种的反应。十余日后,痘痂脱落,留下轻微疤痕,顾长渊安然无恙。
消息传出,太医院内外一片哗然!顾长渊以身试苗成功,这铁一般的事实,彻底粉碎了“畜疫害人”的谣言!牛痘法的安全性,得到了最有力的证明!
刘院判当即上书,详陈试种经过与结果,力主推广牛痘法。太子闻奏,大为欣慰,下旨褒奖顾长渊“勇毅可嘉”,并正式准允在京畿地区择地试行牛痘接种。林婉清的《牛痘接种述要》被下令刊印,分发各地医官学习。一时间,林婉清与牛痘法声名大噪,势不可挡。
是夜,月华如水。顾长渊解除隔离,与林婉清在院中石桌旁对坐。桌上清茶两盏,映着满天星斗。
“今日之功,全赖顾大人。”林婉清执壶为他斟茶,真心实意地道谢。若非他舍身一试,牛痘法不知还要在争议中蹉跎多久。
顾长渊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与她轻触,两人皆是一顿。他抬眼望她,月色下她眉眼清丽,虽带倦色,却难掩光芒。“是你之功。”他声音低沉,“我不过顺水推舟。此法利国利民,纵无顾某,亦必有他人愿试。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我不愿他人来试。”
这话已近乎直白。林婉清心头一跳,垂下眼睫,耳根微热。
一阵夜风拂过,带着桂花残存的冷香。顾长渊忽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推至她面前:“打开看看。”
林婉清依言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佩,上面精心雕刻着一株萱草与一株灵芝,寓意安康长寿,刀工精湛,一望便知出自名家之手。玉佩旁,还有一小卷用丝带系着的纸笺。
“这是……”
“贺你牛痘功成之礼。”顾长渊语气平静,耳廓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看看笺上所言。”
林婉清展开纸笺,上面是顾长渊挺拔熟悉的字迹,却只有寥寥数语:“萱草忘忧,灵芝延寿。愿卿安康,长伴左右。” 没有炽热的誓言,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这十六个字,却重逾千钧,道尽了一切未尽之语。
林婉清握着那微凉的玉佩,看着纸上墨迹,心中百感交集。从云州疫区的生死与共,到京城太医院的暗流扶持,再到今日的舍身相试与这含蓄却深沉的表白……点点滴滴,汇聚成潮,冲击着她的心防。
她沉默良久,终是抬起头,迎上他带着一丝紧张与期盼的目光,将玉佩轻轻握在手心,唇角弯起一抹清浅却坚定的弧度:“玉佩……我很喜欢。这笺上的话,我记下了。”
没有明确的应允,却已是无声的回应。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身影拉长,仿佛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温馨的气息。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一名顾府心腹家丁匆匆而来,低声禀报:“公子,林姑娘,刚得到消息,赵侍郎府上今夜有异动,似乎与钦天监的周监正过往甚密……恐对牛痘法不利。”
温馨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顾长渊眉头微蹙,林婉清也收敛了笑意。刚闯过一关,新的风雨已然迫近。
“知道了。”顾长渊沉声道,挥手让家丁退下。他看向林婉清,目光恢复锐利:“树欲静而风不止。接下来,恐怕他们要借天象、鬼神之说做文章了。”
林婉清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眼神清亮而坚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牛痘之功,利在千秋,岂是几句谣言所能抹杀?”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并肩而战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