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走在回执判官宿舍的安静小径上。
季寻墨心中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但思绪已清晰了许多。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江墨白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忽然开口问道:
“江执判,您觉得......宿领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墨白几乎没有思考,脚步未停,答案却清晰而肯定地传来:“他是一个把感情看得极为重要的人。”
这个答案让季寻墨微微一愣。
他设想过很多描述——强大的领袖、冷静的战略家、甚至是温和的考核官,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个。
一个把“利益面前,生命至上”作为整个“异能人”群体信条的人,内核竟然是看重感情的?
“把感情......看得重要?”季寻墨咀嚼着这句话,回想起宿凛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还有他提出的那些尖锐到残酷的问题。
“可他的问题,他制定的信条,听起来......”
“听起来冷酷,不近人情,是吗?”江墨白接上了他的话,语气平淡,却像早已看透其下隐藏的真相。
“正因为将某些感情看得过于重要,重要到无法承受其重量,甚至可能影响判断,所以才会需要一条绝对理性、看似不近人情的准则来约束和指引自己,以确保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做出的选择不会偏离保护更多‘生命’这一最终目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很无奈,“尤其是他与...厉战上将之间的那段过往。那份情感......对他而言,是软肋,也是动力。”
“为了掩饰这份可能被视为‘弱点’的私人情感,也为了让自己和对方都能在各自的道路上走下去,他必须,也只能,以一种更加绝对、更加无私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选择了一条看似冰冷,实则内核滚烫的道路——平等的,爱每一个值得被保护的人。”
平等的,爱每一个值得的人......
季寻墨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一直以来,他对“利益面前,生命至上”的理解,都停留在表面——一种权衡利弊后的取舍,一种基于价值的冷酷计算。
但此刻,结合宿凛这个人,结合江墨白的解读,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在教导他们如何计算生命的价格,而是在拷问,当他们已经身处利益的漩涡,见识过其间的黑暗与腐败之后,是否还能坚守住对“生命”本身最基本的敬畏与守护之心。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偏执的坚持。
就在这时,江墨白反过来问他,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季寻墨,‘利益面前,生命至上’这句话,对你而言,是什么意思?”
季寻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给出了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即在面对资源分配、任务决策等涉及多方利益的情况时,应以保全大多数人类生命为最优先考量,必要时可牺牲少数利益乃至个体生命。”
江墨白安静地听完,然后摇了摇头,月光照在他深灰色的瞳孔里,映出清冷的光泽。
“宿凛当年告诉我,标准答案只是外壳。真正的内核是:在你已经真正站到了‘利益’的面前,深刻理解了它的诱惑与腐蚀性,甚至亲身经历过它的背叛之后,依然能克服私欲,坚定不移地选择‘生命’的一方,愿意为了守护那些看似与你无关的、更多的生命而付出代价,这才是‘异能人’,或者说,任何一个宣称要守护他人的强者,其力量背后最深层的定义。”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季寻墨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那么,寻墨,回答我。”
“从你离开贫困区,回到基地,经历训练、战斗,见识过人性的贪婪与光辉,直到现在——你内心,真正承认并且在实际行动中,践行着这条理念吗?”
轰——!
季寻墨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无数画面和思绪疯狂涌入。
宿凛那些看似残酷的选择题、江墨白那番关于极端情况与常态的剖析,以及此刻这个直指内心的问题......
一切思绪都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
问题本身,从来不是目的。
那只是一个钩子,一个用来搅动他内心平静、迫使他直面自己真实想法的工具。
而江墨白,就是宿凛选中的那个最完美的“引子”。
因为江墨白的存在,他对于“牺牲”的反应才会如此激烈;因为江墨白的解释,他才能跳出非此即彼的思维;也因为江墨白与宿凛理念的相通,让他得以窥见那条道路真正的模样。
宿凛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听他背诵标准答案,也不是看他能否做出“正确”的残酷抉择。
他是在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逼迫他去审视自己的内心——
在经历了身份转换、见识了世界参差、拥有了力量与羁绊之后,他是否还愿意,并且有能力,坚定不移地走上那条“平等的,爱每一个值得的人”的路?
这条道路注定布满荆棘,需要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更需要一颗历经洗礼而愈发澄澈坚定的心。
而在这条路上,他需要一个指引者,一个能在他迷茫时点醒他、在他偏激时拉回他、在他弱小庇护他成长的存在。
宿凛看到了江墨白。
这个看似情感迟钝、实则内核纯粹强大的人造人,这个将他从贫困区带回来、赋予他新的身份和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他家人和情感依托的“监护人”,正是最优秀、也最合适的人选。
江墨白本身,就是这条道路活生生的诠释者之一——他以一种不同于宿凛的方式,践行着对“生命”的守护。
季寻墨停下脚步,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抬起头,直视着江墨白那双仿佛能映照出灵魂的眼睛。之前的迷茫、愤怒、委屈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后的清明与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江墨白的问题,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而清晰的语气说道:
“江执判,我明白了。”
“我明白宿领袖为什么要问我那些问题,也明白他为什么让我来问您。”
“我会找到我自己的答案。不是标准答案,是属于季寻墨的答案。”
“而在这条路上......”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请您,继续指引我。”
江墨白看着他。少年眼中燃烧着的,不再是冲动的火焰,而是一种经过淬炼、更加沉静也更加灼热的光。
他虽然依旧无法完全理解人类情感所有的复杂弯绕,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此刻的季寻墨,与刚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绝望挫败的少年,已经截然不同了。
宿凛赢了。
他点了点头,依旧是那样平静的语调,却仿佛带着千钧的承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