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的春风,裹挟着变革的气息,吹拂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西北军区总督孙传庭的行辕内,气氛肃杀。
他正对着麾下将领,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几处卫所位置。
“西安左卫、延安卫、固原镇,”孙传庭声音冷峻,“空额几近三成!老弱充数者更众!这样的兵,如何御敌?如何安民?”
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参将低声道:“大帅,这些卫所军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否……”
“没有是否!”孙传庭断然打断,“陛下授我专断之权,整顿西北军务,刻不容缓!”
“传令:三日后,本督亲赴各卫点验!所有在册官兵,一律核验身份,考核骑射、火器技艺!”
“凡老弱不堪、技艺荒疏者,一律裁汰,转归屯田!空额者,限十日内据实上报,卫所主官及千户、百户,若有隐瞒,以贪墨军饷论处,革职拿问!”
他目光扫过众将:“我知道你们当中,也有人与地方卫所牵扯不清。”
“但今日之言,便是最后通牒!要么跟着本督,练出一支能战之兵,要么,就跟着那些蠹虫一起,被扫进故纸堆!何去何从,尔等自决!”
众将凛然,皆知孙传庭此番是动了真格,纷纷躬身领命。西北军改的雷霆之势,已然掀起。
帝国的变革,不仅在于朝堂和边疆,更在于那广袤乡村的细微之处。
当孙传庭在西北挥动军改利刃,整饬卫所,汰弱留强之时,他面对的不仅仅是盘根错节的军官利益集团,
还有崇祯元年以来,因天灾、加派而滋生,却又在新政下迅速被瓦解或转化的流寇问题。
陕西,延安府安塞县,一处新开辟的屯垦营地。
此地原为荒滩,如今却被整齐的田垄和引水渠分割。
营地边缘,一座由水泥和砖石砌成的磨坊正在兴建,负责监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左手缺了两根手指的汉子。
他嗓门洪亮,指挥着数十名民夫和泥砌砖,颇有章法。
此人名唤高迎祥。
若按原本历史轨迹,他此刻应已聚众数千,呼啸山林,自称“闯王”,成为令朝廷头痛不已的流寇巨酋。
然而如今,他却是这安塞屯垦营的“工头”,身上穿着的是朝廷发放的粗布号服,而非那象征叛逆的毡帽。
去岁此时,高迎祥确实因活不下去,串联了百十号乡亲,占了附近一座山头,
做些劫掠富户、抗拒官府的勾当。规模虽不大,却也引得地方上报“流寇初起”。
但没等他们坐大,孙传庭的雷霆手段便来了。
大军围山并非强攻,而是断其粮道,同时派能言善辩之士,手持陕西总督衙门的告示,反复宣讲朝廷新政:
参与“以工代赈”修筑水利、道路者,每日管饱,另有工钱;
愿意接受安置,开垦荒地者,前三年免赋,官府借给籽种、农具;身体强健、愿意从军者,经选拔可入“新标军”,饷银优厚,家属优先安置。
但若执意造反,那…。
起初,高迎祥等人不信,认为是官府的诱杀之计。
但围困半月,眼见山下河道上确实有大量民夫在官府组织下开挖河道,领取粮食,
更有传言说某处山寨的人下山投诚后,真的分到了荒地。
山寨内部开始分化,人心浮动。
最终,是高迎祥自己下了山。
他并非投降,而是要求面见孙传庭。
孙传庭竟真的见了他,没有刀斧手,只有一份安塞屯垦营的规划图和一份“工头”的任命文书。
“高迎祥,本督知你骁勇,亦有威望,非甘心为盗之辈。”
孙传庭看着他,目光如炬,“如今天子圣明,推行新政,意在安民。
这安塞营地,正缺一个能镇住场面、带领大家垦荒建屋的人。
你可愿干?干好了,是正道,是前程。
若不愿,或阳奉阴违,本督麾下新军的燧发枪,正好缺个试靶的。”
高迎祥看着地图上那规划整齐的田亩、水渠和即将兴建的磨坊、仓库,又看了看孙传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沉默良久,最终单膝跪地:“……愿为督师效力!”
于是,昔日的“闯王”成了今日的工头。
他带着原本山中的兄弟,以及陆续从各方招募来的流民,在这片荒滩上扎下根来。
朝廷调拨的粮食、工具陆续到位,虽然辛苦,但每日能吃饱,月底有微薄工钱,看着田垄一天天成型,房屋一栋栋建起,那种踏实感,是啸聚山林时从未有过的。
高迎祥那缺失的手指,便是在一次搬运巨石加固渠坝时被砸断的,他哼都没哼一声。
孙传庭闻知,特批了十两银子的抚恤。这份“官家的赏识”,让高迎祥心中五味杂陈,却也愈发卖力。
类似安塞营地这样的安置点,在陕西、山西不止一处。
卢象升在河南、山东推行新政,清理卫所、清丈田亩的同时,也大力组织“以工代赈”,兴修水利,安置流民。
许多原本历史上可能成为张献忠、罗汝才、老回回等巨寇头目的人物,或因规模尚小就被剿灭,
或因看到了安生立命的希望,被这强大的国家力量迅速吸纳、消化,散入这新政的洪流之中,未能掀起更大的波澜。
而在陕西米脂,一个名叫李自成的年轻人,境遇则更为不同。
他本是驿站马夫,驿站被裁撤后也曾生计无着,满腹怨气。
然而,朝廷新政中,除了“以工代赈”,更有一项便是改革科举,增加了“算学”、“格物”等实用科目的比重,虽非主流,却也给了底层读书人一丝别样的希望。
同时,卢象升在地方大力兴办“社学”,推广《大明公报》,宣讲新政。
李自成识得几个字,在驿站时也听过南来北往的商客谈论外界变化。
他亲眼看到县里的水利修通,荒地被开垦,听到朝廷在辽东打了胜仗,皇帝铁腕肃贪的消息。
那股原本郁结于心、欲要颠覆一切的戾气,在逐渐改善的生存环境和这扑面而来的新气象中,竟慢慢消解了。
他将驿马变卖,换了些银钱,一面在族叔的帮助下租种了几亩官田,一面竟重新捡起了书本,试图走那虽艰难却终究算是一条正途的科举之路。
虽前路漫漫,但至少,他心中所想的不再是“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而是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县试中,写出一篇能入考官眼的时政策论。
历史的洪流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将无数原本可能走向毁灭的生命,引向了未知却充满可能的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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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军改与流民安置在艰难中推进,京畿军区的整顿更是关乎根本。
几乎同时,京畿军区总督满桂,也将目光投向了辖区内的薄弱环节。
他亲临蓟镇,看着那些军纪涣散、装备陈旧的守军,眉头紧锁。
“京营是陛下的脸面,更是拳头!”
满桂对随行的京营将领道,“但蓟镇、宣府这些地方,就是陛下的铠甲!铠甲不坚,则拳锋再利,亦有后顾之忧!”
而是采取了更直接的方式——突袭点验。
他带着一队精锐亲兵,不提前通报,直接闯入几个素有“吃空饷”恶名的卫所营地,当场核对兵员名册,清点人数。
结果触目惊心。
其中一个百户所,名册一百二十人,实到不足六十,且多为老弱。
满桂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那名百户革职查办,其直属千户亦受连带责罚,所有空额克扣的饷银,限期追缴。
“都给本帅听好了!”
满桂站在校场上,声如雷霆,“京畿军区,不留废物,不养蠹虫!
往后再有类似情事,主官一律军法从事!合格兵员,加紧操练,等待换装新械!陛下看着我们,大明看着我们!”
京畿周边的卫所风气,为之一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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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漠南草原,科尔沁部奥巴洪台吉的大帐内,气氛则有些微妙。
虽然部落已与后金紧密联姻,其子吴克善更是娶了黄台吉之妹,但奥巴洪台吉近来却常常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后金征调科尔沁骑兵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赏赐却不见增多,部落内部的怨言开始滋生。
这时,那支伪装成山西商队的特殊队伍再次到来。
他们不仅带来了科尔沁贵族喜爱的茶叶、绸缎和铁器,其首领更是在一次私下会面中,对奥巴洪台吉进言:
“洪台吉乃漠南群雄之首,科尔沁部兵强马壮。然近日听闻,建州征调无度,贵部勇士伤亡,抚恤却寥寥。长此以往,纵是再雄壮的鹰隼,也有疲累之时啊。”
奥巴洪台吉眼皮微抬,不动声色:“你此言何意?”
“小人不敢妄言,”那商人恭敬道,“只是我东家感念洪台吉雄才,愿与科尔沁长期贸易,价格绝对公道。
况且,听闻洪台吉膝下几位小台吉,皆是人中龙凤,譬如……那位年纪尚幼、聪慧过人的小格格,若将来能得遇更大机缘,或许对科尔沁的将来,更有裨益……”
这话说得隐晦,却让奥巴洪台吉心中一动。
他自然不会立刻背叛与后金的联盟,那风险太大。
但让部落多条路,让几个儿子、女儿的未来有更多选择,作为一个首领,这是他天然的考量。
尤其是那个聪慧的女儿布木布泰,或许……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贸易之事,可以详谈。至于其他……且看长生天之意吧。”
他没有明确承诺,但态度已然松动。
他开始默许甚至暗中推动部落与大明商队的贸易,让部分与吴克善不太和睦的子弟和台吉从中获利,无形中在部落内部埋下了更为复杂的利益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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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乾清宫西暖阁。
陆青岩低声禀报着各方动态:“陛下,西北孙督师已开始强力整军,阻力不小,但孙督师态度坚决。
京畿满帅亦在清理积弊。
科尔沁部奥巴洪台吉,已默许扩大与我方商队贸易,其内部对后金频繁征调确有不满,或可徐徐图之。”
朱由检默默听着,脑海中图谱闪烁,标记着各方的忠诚与动向。
“嗯,草原之事,急不得。让那边的人稳住,贸易要做得实惠,让科尔沁人觉得离不开我们的货物。”
他话锋一转:“江南那边如何?”
“钱士升等人串联已毕,联名疏不日即将上达天听。其势汹汹,恐难善了。”
“朕等着他们。”朱由检冷笑,“新政推行,岂能无波折?正好借此机会,看清哪些人是真心为公,哪些人是为己谋私!”
他站起身,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