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的论文被《中国农村经济》录用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在省农大农业经济管理系乃至更广的范围内,激起了不小的涟漪。一个大学一年级学生,而且是来自基层的工农兵学员,能在国家级权威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这在该校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赞誉随之而来。系里的表彰、同学们的羡慕、老师们的刮目相看……伊拉一时间成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然而,树大招风,质疑和争议也悄然而至。
首先发难的是系里一位以理论严谨、推崇西方农业经济学着称的副教授,姓郑。他在一次小型学术沙龙上,公开对伊拉的论文提出了批评。
“伊拉同学的论文,材料是鲜活的,精神是可嘉的。”郑教授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带着学究式的挑剔,“但是,其方法论存在严重缺陷。过多依赖质性描述和个案经验,缺乏严谨的数学模型和计量分析,结论的普适性值得商榷。这种‘村社故事’式的写作,或许能吸引眼球,但距离真正的学术规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番话很快在系里传开。一些原本就对伊拉这种“实践派”崛起感到不适的、更倾向于纯理论研究的师生,仿佛找到了依据,私下议论纷纷。
“我就说嘛,那种写法,跟调查报告似的,也能算论文?”
“就是,没有模型,没有回归分析,算什么经济学研究?”
“估计是编辑看她基层来的,给个鼓励吧。”
这些议论,不可避免地传到了伊拉耳中。周敏和孙丽为她抱不平,吴招娣则担心地看着她。伊拉自己,初听到时,心里也像被针扎了一下,有些委屈和不忿。她熬夜苦读、反复修改的成果,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
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她想起红星公社解决实际问题时,从来不是只有一种方法;想起系统提供的知识库里,既有数理模型,也有案例分析、参与式观察等多种研究范式。
“系统,郑教授的批评,有道理吗?”她在心中询问。
【宿主论文符合案例研究范式要求,其价值在于提出基于中国本土实践的命题与机制分析,为后续大样本检验提供假设基础。定量模型是工具之一,并非学术研究的唯一标准。批评意见存在学科范式偏见。】系统的分析冷静而客观。
有了系统的支持,加上自身在实践磨砺中养成的定力,伊拉没有陷入无谓的争辩,也没有因此否定自己的道路。她找到钱教授,坦诚地请教。
钱教授听完伊拉的困惑,笑了笑:“伊拉,郑教授的话,有其合理的部分。更规范的数理工具,确实能让你的论证更有力。但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优势,恰恰在于你脚上的泥土和你对田野的深刻理解,这是很多坐在书斋里的学者不具备的。学术研究应该是多元的,尤其是研究我们中国的‘三农’问题,更需要你这种‘接地气’的探索。你的论文,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下一步,你可以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时,适当学习运用一些定量分析方法,让‘泥土的智慧’和‘科学的语言’更好地结合。”
钱教授的话,如同拨云见日,为伊拉指明了方向。她意识到,争论无益,提升自己才是根本。她开始有意识地选修《计量经济学基础》和《统计学》等课程,虽然依然觉得艰深,但她不再畏惧,而是将其视为必须掌握的工具。同时,她更加坚定了要将研究扎根于中国乡村广袤田野的决心。
恰在此时,她收到了春杏一封字迹焦急的来信。信里说,今年开春后,红星公社及周边几个推广了“伊拉模式”的公社,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一种新的小麦病虫害,叶片出现黄斑,蔓延很快,常规的土农药效果不佳,可能会影响夏收。春杏和石头他们试了几种办法,都不太理想,希望伊拉能在大学里问问老师,或者查查资料,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这封来自田野的求救信,瞬间牵动了伊拉所有的心神。与学术圈的风波相比,田里的庄稼、乡亲们的收成,才是天大的事。
她立刻行动起来,拿着春杏寄来的、用信纸小心包裹着的几片病叶标本,跑遍了农大的植物保护学院、农学院,请教了好几位专家。由于标本已经干枯,初步鉴定困难,几位专家根据描述,给出了几种可能的病原推断,但对应的防治方法却不尽相同,有的建议使用某种刚推广的新型化学农药,有的则建议尝试生物防治。
伊拉没有盲目采纳任何一种建议。她深知化学农药可能带来的环境污染和农药残留问题,这与生态农业的理念背道而驰。而生物防治技术,在这个年代还很不成熟,风险未知。
她在图书馆里泡了整整两天,查阅了大量植物病理学和作物保护方面的书籍和期刊,特别是关于生态防控的资料。最终,她结合几位专家的意见和自己的分析,整理出了一套综合防治方案:首先,紧急情况下,可以小范围、低剂量试用专家推荐的一种相对低毒的化学农药进行控制,但必须严格掌握浓度和安全间隔期;其次,立即清理田间病株残体,深埋或焚烧,减少病原基数;第三,建议增施磷钾肥和腐熟沼肥,增强植株自身抗性;第四,她找到了一种利用草木灰、烟叶浸出液等制作土农药的古法,建议进行对比试验;第五,从长远看,她建议引入抗病品种,并调整种植结构,实行轮作。
她将这套详细方案,连同找到的土农药制作方法、注意事项,以及关于抗病品种和轮作的建议,用工整的字迹写了厚厚一叠信,连同她省下生活费购买的一小包低毒农药样品和几本相关书籍,一起寄回了红星公社。
在信的末尾,她写道:“……解决问题的方法可能不止一种,也没有一劳永逸的‘神药’。最重要的是根据咱们的实际情况,选择最稳妥、对土地最友好的办法,并且做好记录,总结经验。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克服这个困难!”
处理完这件紧迫的事情,伊拉长舒了一口气。窗外,校园里的梧桐树已经枝繁叶茂。她抚摸着那几片已经干枯发脆的病叶标本,心中对那片田野的牵挂愈发深沉。
学术圈的风波,只是象牙塔内的涟漪;而田野的召唤,才是她心中永不消退的潮汐。她知道,她的根在那里,她的价值在那里,她未来所有努力的最终指向,也都在那里。下一次回到红星公社,她将带回的,不仅是更渊博的知识,还有更坚定的方向感和更强大的解决问题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