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来自远方的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在伊拉心中,也在红星公社内部,漾开了层层涟漪。
伊拉很快做出了决定: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她回复李建国研究员,欣然接受邀请,并将立即开始准备会议报告。同时,她也认真填写了那份《优秀青年基本情况登记表》,在“主要事迹与特长”一栏,她没有堆砌荣誉,而是着重描述了自己如何从一名普通社员成长为技术带头人,如何将实践经验与科学探索结合,以及对于“资源循环”、“社区韧性”和“知识传递”的思考。字迹工整,语言朴实,却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洞见。
填好表格,她郑重地交给张书记,请他代为转交。张书记拿着那份沉甸甸的表格,看了许久,才拍拍伊拉的肩膀,语气复杂:“丫头,你是要往更高处飞了。公社……支持你!”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公社传开。社员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为伊拉感到骄傲,觉得这是整个红星的光荣;但也不乏担忧,怕伊拉这一去,就像飞出窝的凤凰,再也不回来了。几个大队干部私下里找张书记嘀咕:
“书记,伊拉要是真去上大学了,咱们这沼气、这生态农业,可怎么办?离了她,还能转得动吗?”
“是啊,还有跟省农科所的合作,那么多数据、仪器,咱们这些人哪玩得转?”
张书记心里也没底,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瞪了那几人一眼:“瞧你们那点出息!伊拉是咱们公社培养出来的不假,但她不是咱们公社的私有财产!她能飞多高,咱们就该支持她飞多高!再说了,她走了,天就塌了?她这些年手把手教出来的春杏、石头他们是干啥吃的?咱们自己就不能争口气,把她留下的这套东西接过来,搞得更好?”
话虽如此,张书记还是找了个机会,私下和伊拉谈了一次。他没有明说担忧,只是问伊拉对公社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想法。
伊拉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张书记的潜台词。她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资料,认真地说:“张书记,您放心。红星是我的根,无论我走到哪里,这里都是我的家,是我的根据地。我去北京开会,是为了把咱们的经验传播出去,也是为了学习别人更好的东西,回来建设咱们公社。就算……就算将来真有机会去学习,我也一定会回来。而且,我现在做的所有工作,包括整理资料、培训春杏他们,就是为了让咱们公社离了谁都能转,而且转得更好!”
她拿出自己正在完善的“指南”和一系列管理流程文件:“您看,我把所有关键环节的操作要点、常见问题处理、数据记录方法,都尽可能写清楚了。我还打算在开春前,组织春杏、石头他们成立一个‘技术核心小组’,我不在的时候,由他们负责日常技术指导和问题排查。以后,咱们公社要靠的是制度,是团队,而不是某一个人。”
张书记看着伊拉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安排,心中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欣慰和自豪。“好!好孩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大胆地去闯,公社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内部的思想工作做通了,伊拉便全身心投入到备战北京会议之中。这比她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李建国研究员寄来了会议的大致议程和往届的一些报告范文。伊拉一看,头就大了。范文里充斥着“范式”、“机理”、“最优化”、“模型”等学术词汇,行文严谨、结构刻板,与她那种源于泥土、带着鲜活案例和朴实语言的风格截然不同。
她尝试按照范文的格式写了一份初稿,拿给李研究员看。李研究员很快回信,委婉地指出:“伊拉同志,报告的科学性和逻辑性没有问题,但语言风格可能……不太符合学术会议的惯例,显得过于‘口语化’和‘经验化’。”
伊拉对着回信,皱紧了眉头。她不是不能学习学术语言,但她担心,一旦套上那种僵硬的外壳,她报告中那份最宝贵的、源于实践的生命力和感染力就会大打折扣。
“系统,分析一下,我的报告风格与学术惯例的冲突点,以及优化建议。”
【分析中……冲突点主要在于:1. 叙事逻辑(案例导向 vs 假设-验证导向);2. 证据类型(质性描述、经验判断 vs 量化数据、统计分析);3. 语言表达(形象比喻、民间智慧 vs 专业术语、客观陈述)。优化建议:保留核心叙事骨架,强化数据支撑,将部分经验描述转化为可验证的推论,语言可在关键处适度学术化,但不必完全摒弃自身特色。独特性和真实性亦是影响力要素。】
系统的分析让伊拉豁然开朗。她明白了,不是要完全改变自己,去迎合所谓的“惯例”,而是要找到一种平衡,让自己的“泥土智慧”能以更易被学术界接受的方式呈现。
她重新动笔。这一次,她以“一个乡村实践者的探索与思考”为主线,保留了那些生动的案例(如前进大队的“圆圈叉叉”、山区的“小循环”),但在每个案例后,都附上了李研究员团队测定的关键数据作为支撑;她依然使用“土壤脾气”这样的比喻,但紧接着就用土壤团聚体、孔隙度等科学指标进行解释;她提出了基于观察的推论(如沼液活性物质促根),也明确指出了这需要进一步验证。
她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厨师,既保留了食材的原汁原味,又用精致的摆盘和科学的营养分析,提升了菜肴的档次。
当她把修改后的稿子寄给李建国后,很快就收到了热情洋溢的回信:“妙!太妙了!伊拉同志,你这次修改得太好了!既有实践的深度,又有科学的高度,更重要的是,你保留了你独特的视角和思考!我相信,这次报告一定会引起轰动!”
解决了报告风格的问题,伊拉稍稍松了口气。但另一个挑战接踵而至——她需要制作配合报告的幻灯片(这个年代还是用透明的胶片和投影仪)。这对从未接触过此类事物的伊拉来说,又是一个新课题。
她凭借系统提供的未来视觉设计原理和简单的绘图指导,拉着春杏和石头一起,用毛笔和透明胶片,一笔一画地绘制图表、示意图。没有电脑排版,他们就精心计算字数和布局;没有彩色打印,他们就巧妙运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来区分数据线。虽然简陋,却凝聚了心血和智慧。
就在伊拉忙碌准备的同时,公社里的“技术核心小组”初步成型。春杏负责卫生室和日常数据记录,石头负责沼气池维护和简易故障排查,另外还吸纳了两个对农业技术感兴趣的知青。伊拉开始有意识地放手,将一些具体事务交给他们处理,自己则在旁观察、指导。
这个过程并不总是顺利,春杏他们也会犯错,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但伊拉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接手,而是引导他们自己思考、查找资料、集体讨论。她发现,当压力分摊下去后,春杏他们的成长速度惊人。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伊拉铺满稿纸和胶片的桌面上。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看着窗外正在组织社员清理沼气池沉淀物的石头,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成长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这片土地和她所关爱的人们,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这或许,比她个人去北京、甚至去上大学,意义更为深远。
奔赴远方的行囊已渐渐充实,而根基,也在沉淀中愈发牢固。伊拉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