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暗，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污染，像一条条冰冷的银线，切割着凝固的黑暗。
陆寻手里还握着那杯水，杯壁上的凉意已经透过皮肤，传到了他有些麻木的神经末梢。
水还是那杯水，但递水的人，已经不一样了。
叶晚没再坐下。
她转身走回桌边，像一个结束了中场休息的士兵，重新回到自己的战位。她没有打开任何灯，只是沉默地掀开了便携终端的屏幕。
幽蓝色的光瀑布般流淌下来，映亮了她专注的侧脸，也照亮了她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信息的源头。”她轻声重复着刚才的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然后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调出了一个被她用十几层加密协议封存的文件夹。
文件夹的图标是一个破碎的黑色迷宫。
陆寻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看着叶晚的背影，看着她在数据流中专注操作的模样，心里那股被抛弃的恐慌，正在被一种全新的、混杂着危险与期待的未知所取代。
“在我调查顾知行的早期人际网络时，发现了一个词。”叶晚的声音响起，平稳，清晰，像手术刀切开皮肤，“这个词，在好几个被抹除痕迹的‘意外死亡者’的加密通讯记录里，都曾一闪而过。”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者，是在衡量即将抛出的这个词的重量。
“‘迷境’。”
陆寻的眉头微微皱起。这个词听起来像是某个不入流的文艺青年搞出来的虚拟社区名字，透着一股子廉价的神秘感。
“什么东西？听着像个新出的VR游戏。”他沙哑地开口，试图用玩笑来掩盖自己的无知。
“如果说深层网络是这个世界的下水道，”叶晚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划过，一张结构极其复杂的网络拓扑图呈现在陆寻面前，那张图层层叠叠，像一张由无数神经元组成的、通往地狱的地图，“那‘迷境’，就是下水道深处，那个连着化粪池和深渊的、不为人知的暗门。”
“它是一个全球性的、非法的记忆交易市场。一个都市传说，一个幽灵般的存在。没有任何公开的入口，访问它的唯一方式，是使用一种被明令禁止的、军用级别的深度神经接口，将你的意识，直接上传到一个由海量数据和记忆碎片构筑的……虚拟城市。”
陆寻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是一个记忆窃贼，但他所做的，更像是网络钓鱼或者入室盗窃。而叶晚所描述的，是一种完全超出了他认知范畴的东西。那不是窃取，那是……肉身飞升，只不过去的地方不是天堂，是赛博地狱。
“我操……”他低声骂了一句，“这玩意儿真实存在？”
“我花了很长时间交叉验证。”叶晚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结论是，大概率存在。那里流通着从名人隐私、商业机密，到被禁的武器图纸、早已失传的杀手技巧……所有能被转化为记忆数据的东西，都是商品。”
她转过头，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像两簇在黑暗中燃烧的鬼火。
“传说，在‘迷境’里，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你可以买到任何真相。”
“你也可以……卖掉任何你不想再要的过去。”
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只有终端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的嗡嗡声，像某种不知名昆虫的振翅。
“买到真相，卖掉过去……”陆寻缓缓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砸进他心里那片死寂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
这简直就是为他和顾知行量身定做的广告词。
一个被偷走了过去的人，和一个被一段无法卖掉的过去囚禁至死的人。
“如果赵启明要彻底抹掉顾知行的早期历史，他不可能只靠在现实世界里让那些人‘意外死亡’。”叶晚的声音将陆寻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最干净的办法，是在记忆层面，进行根除。他需要一个足够庞大、足够混乱、也足够隐蔽的平台，来处理那些被他‘清洗’掉的记忆数据。把它们分解、打乱、重新包装，然后像垃圾一样，倾销到某个三不管地带。”
她的话，为“迷境”的存在，提供了一个最合理的逻辑支撑。
“那里，很可能就是赵启明的……记忆垃圾场。”陆寻接上了她的话，声音干涩。
“是垃圾场，也可能是藏宝库。”叶晚点头，“如果顾知行那些被抹掉的过去，那些关于‘火种’实验室的真相，甚至……关于你童年的那些‘空白’，曾被数据化处理过，那么它们最有可能流向的地方，就是‘迷境’。”
一个疯狂的、但逻辑上完全说得通的可能性，摆在了他们面前。
那是一条通往真相的、唯一的捷径。
也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最快的单程票。
陆寻沉默了很久。他能感觉到自己那颗疲惫的心脏，正在一点点地重新加速。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属于窃贼的、面对一个传说级宝库时本能的兴奋。
“代价呢？”他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进入那里，需要什么？”
叶晚的目光，落在了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落在了他那双因为兴奋而重新燃起光亮的眼睛上。
“代价就是你。”她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以你现在的状态，使用那种深潜设备，和把一个漏电的吹风机插进核电站的反应堆里，没什么区别。”
“最好的结果，是你的意识在数据流中迷航，变成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植物人。”
“最坏的结果，”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就是老K诊断的，意识全面崩溃，连带着你的大脑一起，彻底报废。”
“那不还是死吗？”陆寻扯了扯嘴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一个死得安详，一个死得绚烂，我选后者。”
“这不是在开玩笑！”叶晚的声调陡然拔高，但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那股子疯劲，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她知道，她拦不住他。就像在决裂之前，她同样也拦不住他一样。
这个人，就是一团火。你把他逼到绝境，他不会熄灭，只会烧得更旺，直到把一切都烧成灰烬，包括他自己。
最终，她放弃了劝说。
她只是转过身，重新看向终端屏幕，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带感情的、属于分析师的冷静。
“‘迷境’不是一个你想进就能进的旅游景点。”
“它本身，就是一道最难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