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下管道，时间这东西，已经没了意义。
叶晚总算联系上了老猫的一条暗线。
没废话也没多余问候。
一辆满是鱼腥味的冷链货车在废弃排污口接应，他俩被塞进塞满冰冻海产的货箱，那股咸湿腥气混着柴油味，呛得人快要魂飞魄散。
车厢里黑漆漆，唯一的动静是卡车行驶的颠簸震动，还有陆寻压不住伤口传来的痛，在那粗重的喘气。
叶晚坐他对面，缩在角落，一动不动跟个没生命的雕像。她没问他伤得怎么样，也没递瓶水过来。
沉默是两人间唯一的交流方式。
陆寻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那道目光就是一把手术刀，一遍遍的刮着他的皮肉，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宁愿她跟之前那样冲他咆哮质问他，或者干脆给他一枪。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比现在这种把他当成一件货物的冷漠要好。
他几次想张嘴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对不起”，可话到嘴边又给那股子鱼腥味跟更要命的沉默堵了回去。
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信任这玩意儿就是一面镜子，碎了，就算用万能胶粘起来，上头的裂痕也永远都在。
更何况，她连粘都懒得粘。
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得有一个世纪，货车总算停了。
车厢门被从外面拉开，刺眼天光涌进来。一个戴棒球帽看不清脸的男人冲他们招招手，压低声音：“快，只有五分钟。”
这是个大型垃圾中转站的后巷，空气里全是食物腐烂发酵的酸臭，比车厢的鱼腥味还冲。
他们被带进一栋居民楼。楼道里贴满各种牛皮癣小广告，墙皮大块大块的脱落，露出里头灰扑扑的水泥。
安全屋在三楼。
最普通的一居室，三十平米左右，家徒四壁。就一张床跟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椅子，外加一个小得可怜的独立卫生间。墙壁刷的惨白，空气里有股消毒水跟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出来的怪味。
这里跟无数城市的暂住出租屋一个德性，没任何个人痕迹，冰冷又没记忆点。
是最好的藏身处，也是最完美的囚笼。
叶晚扶着陆寻，把他弄到床上。这个过程里，两人身体免不了接触，陆寻能感觉到她手臂的僵硬，是一种带着明显排斥的触碰。
她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些东西，一件件放桌上。
几支高浓缩营养膏，一小瓶止痛片，几卷干净绷带跟一瓶没开的矿泉水。
她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很流畅，没半点多余，完全是在走一套标准的战地急救流程。
最后，她放下个小巧的一次性加密通讯器。
“里面有个号码，每晚八点开机十分钟。你通过他联系老猫，安排后续转移。”她声音平静的活像在念说明书，“费用已经结清了。”
陆寻靠在床头，背后的剧痛让他呼吸都带着烧灼感。他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处理一切，心里那片冰海，正一点点没过头顶。
“叶晚……”他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声音沙哑的厉害，“我……”
“任务完成了。”
叶晚打断他，没回头，只是把自己的背包重新背好。
她站直身体，那身破损的作战服让她身形单薄，又透出一股出了鞘的刀才有的锋利跟疏离。
“我们两清了。”
她说完这句，没再多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门口。
“保重。”
门开了，又关上。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的声音，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放大了无数倍。
那声音就是一把重锤，直接敲碎了陆寻心里最后一点光。
世界，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跟窗外若有若无的城市噪音。
陆寻呆呆的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他甚至能清晰的回忆起她转身时决绝的背影，回忆起她脸上那种疲惫到骨子里的冷漠。
那不是恨，比恨更伤人。
那是彻底的，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的割裂。
他用后背为她挡住爆炸，却没能挡住信任崩塌时飞溅的碎片。那些碎片，比任何弹片都更锋利，扎进了他们两个人的心脏。
背后的伤口又开始一阵一阵的疼，无数蚂蚁在啃他的血肉神经。高烧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天花板在视野里开始扭曲旋转。
但这些，都比不开心口那个巨大的，还在不断扩大的空洞。
被抛弃了。
这个认知，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子里疯狂回响。
不是被普罗米修斯，也不是被这操蛋的世界，而是被他唯一想抓住想保护的那个人，干脆利落的……给扔了。
他就跟这屋子里的垃圾一样，被临时堆在这儿，等着被遗忘，然后腐烂。
“呵呵……”
陆寻忽然笑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怪声。笑着笑着，眼泪就没任何征兆的涌出来，混着冷汗，滑过他苍白的脸颊。
他想起了她在地下管道里质问他的话。
“哪一个才是你？！”
“我连你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是啊，他是谁？
是那个会耍宝犯怂爱着叶晚的窃贼陆寻？还是那个冰冷高效，视人命如数据的杀戮机器基石？
他付出了半条命，想要证明自己是前者，结果却用最惨烈的方式，让她看到了后者最恐怖的样子。
这简直是2077年度最顶级的黑色幽默。
他输了。
输的一败涂地。
输掉了她的信任跟并肩作战的资格，甚至快要输掉陆寻这个身份本身。
一股无法形容的疲惫感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瞬间抽走了他所有力气。身体的痛楚，精神的崩溃，还有被抛弃的绝望……所有的一切拧成一团，把他往下拽进无底深渊。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空洞的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房间里很安静。
安静到他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能听到自己心脏疲惫的跳动声。
也能听到，在意识的最深处，那个冰冷的声音用一种怜悯又嘲讽的语调，幽幽叹了口气。
“看，这就是情感的代价。”
陆寻闭上了眼睛。
世界沉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