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的重庆，暑气已经像刚揭开的火锅盖子般扑面而来，带着嘉陵江的潮气和街边小面摊的麻辣香。环球金融中心 58 层的电梯 “叮” 地一声打开，吴梦琪走出轿厢时，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兀。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清洁阿姨推着拖把车走过，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远处飘来的咖啡香，在空气中酿出一种说不出的沉闷。
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衬衫领口。今天的衬衫是上周新买的，浅灰色，袖口有精致的收褶，她特意选了这种低调又挺括的款式，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沉稳些。可走到销售三部办公室门口时，指尖还是忍不住在门把手上顿了顿 —— 里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口发紧。
推开玻璃门的瞬间，喧闹声戛然而止。三十多平米的办公区里，二十几个工位像棋盘上的格子般排列着，此刻却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 “嘶嘶” 声。七八双眼睛从电脑屏幕后探出来，像受惊的鸟雀，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慌乱地低下头去，指尖在键盘上胡乱敲击，发出毫无意义的 “哒哒” 声。
吴梦琪的工位在靠窗的第三排，正对着部门经理王强的办公室。她走过去时，特意放慢了脚步，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周围 —— 李伟的工位上堆着半盒辣条，包装袋敞着口，油腻的香气在他和张莉的工位间弥漫；张莉正对着镜子补口红，看到她走来，唇膏在嘴唇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像藏着针的蜜糖。
“私通竞品” 的流言像重庆梅雨季的雾气，从上周赵总合作终止后就没散过。起初只是茶水间里模糊的窃窃私语，后来变成李伟在周会上阴阳怪气的 “某些人手脚不干净”，再到现在，连实习生路过她工位时都要绕着走，仿佛她身上带着会传染的病菌。
她将帆布包放在椅背上，金属搭扣撞到椅背上，发出清脆的 “咔哒” 声。这声响让她自己都愣了愣 —— 以前她总爱把包轻轻放在桌上，生怕打扰别人，可现在，她忽然不想再小心翼翼了。
刚坐下，桌面右下角的内线电话就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寂静。她看着来电显示上 “王强” 两个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指腹沁出细密的汗。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王强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来我办公室一趟。”
挂了电话，她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毯上划出轻微的声响。路过张莉工位时，听见她对着电话娇声道：“王哥，上次说的那个快消品渠道，您可得多照顾我呀…… 嗯，有些人现在可没空抢业务，正忙着‘戴罪立功’呢……” 尾音拖得长长的，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吴梦琪没有回头，挺直脊背走到王强办公室门口。门板上 “销售三部经理” 的金属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她抬手敲门时，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进。” 里面传来王强不耐烦的声音。
推开门，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王强正靠在办公椅上吞云吐雾，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座小小的黑灰色坟冢。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摊着一叠文件，最上面的封皮印着公司 logo，边角已经被磨得卷了起来。
“王经理，您找我？” 吴梦琪站在离办公桌三步远的地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王强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他眼前散开，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他没有看她，而是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啪” 地一声丢在桌上。档案袋撞到桌面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袋口松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边缘。
“部门晨会推迟到九点开，你先把这个看看。” 王强的手指在档案袋上敲了敲，烟灰簌簌落在桌面上，“这是公司压箱底的东西 —— 重庆老字号名录，放着也是积灰，你这段时间没事，就去对接对接。”
吴梦琪走过去拿起档案袋，指尖刚碰到纸张就愣住了。档案袋的牛皮纸已经发脆，边缘有磨损的毛边，上面用红色圆珠笔写着 “1998 年整理”，字迹已经有些褪色，却透着一股陈旧的郑重。她翻开袋口，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名录，纸张泛黄发脆，每页都用钢笔写着店铺名称、地址和联系人，字迹工整，有些地方还用红笔标注着 “已搬迁”“歇业”“传人：李三娃” 等字样。
“磁器口陈麻花、十八梯酸辣粉、山城步道老幺茶馆……” 王强的声音从烟雾里钻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都是些快被时代淘汰的老东西，年轻人没人爱买账。不过你不是挺会跟这些‘市井生意’打交道吗？正好发挥你的特长。”
“市井生意” 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在提醒她上次靠磁器口商户签下订单的 “不光彩”。吴梦琪捏着名录的手指紧了紧，纸张的粗糙质感硌得指尖发疼。她想起上周在洪崖洞给赵总做方案时，自己熬了三个通宵整理的 “重庆特色食品供应链数据”，那些带着体温的调研记录，最终却成了张莉诬陷她 “私通竞品” 的工具。
“月底前交份可行性报告。” 王强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只眯着眼的老狐狸，“别觉得委屈，这叫戴罪立功。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没再说下去，但尾音里的威胁像冰锥一样扎过来。
吴梦琪点点头，将名录小心地放进档案袋：“我知道了，王经理。”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追问 “私通竞品” 的流言是否查清 —— 这些天的经历已经教会她，在这个办公室里，解释是最无用的东西。
走出办公室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 “咔嚓” 的声响，王强大概又点燃了一支烟。走廊里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像极了此刻职场里的是非对错。
回到工位时，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李伟正拿着手机凑到张莉耳边说笑，屏幕上的内容被他刻意挡着，可两人时不时瞟向她的眼神，像揣了坏心思的猫。其他同事则埋着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却没人真的在工作 —— 吴梦琪清楚地看见，斜对面的刘姐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昨天的外卖页面。
她将档案袋放在桌面上，刚要坐下，目光却猛地顿住了。
工位铭牌的右侧，不知何时被人贴了一张浅黄色的便利贴。便利贴是公司行政统一发的那种，边缘裁得整整齐齐，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三个字：“边缘业务组”。字迹张扬，笔画末尾带着刻意的弯钩，一看就知道是李伟的笔迹 —— 他总爱用这种自以为潇洒的字体签报销单。
便利贴的位置贴得很 “巧妙”，正好在铭牌上 “吴梦琪 销售代表” 的名字旁边，像是给她的身份盖了个戳。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便利贴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三个字像三只张牙舞爪的虫子，爬得她眼睛发疼。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便利贴的边缘。纸张很薄，带着些许黏性，大概是早上刚贴上去的。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想起上周被暂停客户权限那天，王强将暂停通知摔在她桌上时，纸张划过桌面的声音。那天也是这样，办公室里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在假装忙碌，却没人敢抬头看她一眼。
“哟，梦琪回来了？” 李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刻意的热情，“王经理找你说啥好事了？是不是给你安排了啥重要任务啊？”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故意往她工位上瞟，看到那张便利贴时，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吴梦琪没回头，指尖沿着便利贴的边缘慢慢摩挲。她能感觉到周围同事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后背发烫。张莉的高跟鞋声也由远及近，香水味像甜腻的糖浆，裹着若有若无的嘲讽：“看这便利贴，梦琪这是要负责新业务啦？真是恭喜啊，不过‘边缘业务组’是啥意思？公司新成立的部门吗？”
“哪能是新部门啊。” 李伟阴阳怪气地接话，“这不是某些人最近‘名声不太好’，王经理特意给安排个清净活儿，免得碍着大家做核心业务嘛。” 他说着，还故意拍了拍吴梦琪的椅背，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十足的挑衅。
吴梦琪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两人。李伟穿着花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脖子上挂着条金链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张莉则穿着紧身连衣裙，妆容精致，指甲涂着正红色的指甲油，正用涂着指甲油的手指掩着嘴笑。
“王经理让我对接重庆老字号业务。”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磁器口的陈麻花、十八梯的酸辣粉，都是有几十年历史的老牌子。” 她特意加重了 “几十年历史” 几个字，看着李伟和张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心里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种沉沉的疲惫。
“老牌子？” 张莉嗤笑一声，伸手拨了拨耳边的卷发，“现在谁还吃那些啊？又土又没利润，我看啊，这活儿就是给你‘发配边疆’呢。”
“也不能这么说。” 李伟假惺惺地摆手，“好歹也是个活儿，总比天天坐在工位上‘没事干’强，对吧？” 他特意把 “没事干” 三个字咬得很重，眼神里的嘲讽像没藏好的刀子。
吴梦琪没再接话，只是转回身，重新看向那张便利贴。晨光在上面流动，字迹的阴影随着太阳升高而慢慢缩短，像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住在十八梯时，邻居家的狗总爱追着她叫，奶奶那时总说：“狗咬你，你不能咬回去，你得往前走，走得越远，它就追不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拇指用力按住便利贴的一角，轻轻一掀。“刺啦” 一声轻响，便利贴被完整地撕了下来。纸张离开桌面的瞬间，她仿佛听到自己心里某个紧绷的东西也跟着松了松。
“你干啥？” 李伟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错愕，“这可是大家的‘心意’，给你贴的标签，你咋还撕了？”
吴梦琪捏着那张便利贴，转身走向垃圾桶。便利贴在指尖轻飘飘的，却像攥着一团火。她没有看李伟和张莉难看的脸色，也没有理会周围同事惊讶的目光，径直走到垃圾桶前，将那张写着 “边缘业务组” 的便利贴丢了进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回到工位时，她能感觉到空气里的气氛变了。李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悻悻地转回身，坐回自己的工位，开始假装整理文件；张莉则踩着高跟鞋走到茶水间，故意将杯子重重放在台面上，发出 “哐当” 的声响。
吴梦琪翻开那个泛黄的档案袋，将里面的老字号名录取出来。纸张已经有些脆了，边缘微微卷曲，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油墨香。第一页上用钢笔写着 “重庆老字号名录（1998 年修订）”，字迹娟秀，像是出自女性之手。下面列着密密麻麻的店铺名称，从解放碑的 “颐之时” 酒楼到磁器口的 “陈麻花”，从朝天门的 “老四川” 牛肉干到山城步道的 “老幺茶馆”，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详细的地址、联系人姓名，甚至还有简单的店铺历史。
她的指尖落在 “磁器口陈麻花” 那一行上。联系人写着 “陈德发”，地址是 “磁器口正街 128 号”，备注里用小字写着 “始于 1956 年，祖传手艺，第三代传人”。看着这行字，她忽然想起上周去磁器口调研时，在老街尽头看到的那家麻花摊，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正戴着老花镜给游客装麻花，包装袋上印着 “陈记” 两个字，和名录上的 “陈麻花” 说不定有着什么联系。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名录上，将字迹映得有些模糊。吴梦琪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红笔，在 “陈麻花” 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这声音让她心里莫名安定下来。
她想起李姐上周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重庆的老牌子都是宝，只是蒙了灰，你要是能把它们擦亮，比做多少快消品订单都值钱。” 当时她还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此刻看着名录上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名字，忽然懂了 —— 这些老字号里藏着的，不只是生意，更是重庆人的生活和念想。
办公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同事们开始讨论上午的晨会内容，有人抱怨天气太热，有人炫耀周末新买的包，那些细碎的声响像潮水般涌来，却再也没像刚才那样让她心慌。她将名录小心翼翼地放进文件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在封面上写下 “老字号调研笔记” 几个字。
字迹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股执拗。
这时，部门晨会的铃声响了。王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拍了拍手：“都到会议室开会。” 他的目光扫过吴梦琪的工位，在空荡荡的铭牌旁顿了顿，嘴角抽了抽，却没说什么。
吴梦琪拿起笔记本和文件夹站起身，路过垃圾桶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 那张浅黄色的便利贴被压在一个咖啡杯下面，只露出小小的一角，像只蜷缩的虫子。她没有再在意，脚步轻快地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里，大家按惯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吴梦琪选了靠窗的角落，刚坐下，就感觉李伟和张莉的目光又扫了过来，带着探究和不屑。她没有回避，只是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 “晨会记录” 四个字，然后抬头看向王强，眼神平静而专注。
王强开始讲话，内容无非是这个月的业绩指标、重点客户跟进情况，说到一半时，他忽然顿了顿，目光落在吴梦琪身上：“对了，吴梦琪最近负责老字号业务，大家要是有相关资源，可以多帮帮她。”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照，可语气里的敷衍谁都听得出来。
没人接话，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吴梦琪能感觉到周围同事低下头时，肩膀抑制不住的轻颤 —— 他们在憋笑。
她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却清醒。她忽然想起重庆人常说的一句话：“坡坎再多，一步一步总能爬上去。” 现在她脚下的坡，或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陡，但她不怕。
晨会结束后，大家陆续走出会议室。吴梦琪收拾东西时，发现笔记本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是她刚才下意识写的：“边缘不代表无用，老牌子也能发光。” 字迹有些潦草，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劲儿。
回到工位，她将老字号名录放进文件架最显眼的位置，又把 “老字号调研笔记” 放在桌面上。阳光照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泽。她看着窗外 —— 解放碑的钟声隐约传来，千厮门大桥上车水马龙，嘉陵江的水在晨光里泛着金波，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吴梦琪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 “磁器口陈麻花 历史”。指尖敲击键盘的声响清脆而坚定，在这弥漫着流言和嘲讽的办公室里，像在宣告一场无声的宣战。
她知道，前路的坡坎还很多，办公室的暗箭也未必会停歇。但此刻看着名录上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名字，摸着笔记本上自己写下的字迹，她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就像重庆的火锅，总要熬过足够的时间，才能煮出最醇厚的味道；她的路，也得在这些看似边缘的地方，一步步踩出属于自己的脚印。
工位铭牌旁空荡荡的，再没有那张刺眼的便利贴。吴梦琪看着那片干净的桌面，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她拿出手机，给李姐发了条消息：“李姐，您知道磁器口陈麻花的老板现在是谁吗？”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的阳光正好穿过云层，在她的笔记本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