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日光灯管闪烁了三下才彻底亮起，惨白的光线砸在洗手台的瓷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吴梦琪扶着边缘站定，指尖在冰凉的陶瓷上划过，留下四道浅浅的印子。镜子里的人眼下乌青得像被人打了两拳，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粘着昨晚泡面的油渍 —— 这是连续第七天睡眠不足了。
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指腹触到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血管。上周为了永辉的进场协议，她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白天蹲守陈总监，晚上修改方案，凌晨还要对着数据表格反复推演堆头费的谈判策略。此刻镜子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陌生得让她心头一紧。
你现在像个销售吗？ 吴梦琪对着镜子里的人轻声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镜子里的人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镜面反射的光恰好照在桌角的两本书上：一本是被翻得起卷的《销售技巧大全》，第 45 页的 沉默施压法 被红笔圈出，旁边还贴着她模仿的对话脚本；另一本是她的工作日志，最新一页露出半张被篡改的周报复印件，包装有点软 被改成 严重投诉 的字迹像道丑陋的疤。
这两本书像两块砝码，压得她胸口发闷。她想起三个月前刚入职时，自己穿着熨帖的白衬衫，站在环球金融中心的玻璃门前，心里默念着 要用真诚打动客户。那时的她，连跟陌生人问路都会脸红，更别说对着采购总监滔滔不绝地推销产品了。
可现在呢？
吴梦琪转身走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最新的一页写着 永辉谈判预案，下面列着三条：
先抛出高堆头费报价，再逐步让步，制造 占了便宜 的错觉（《销售技巧大全》p67）
提及竞品的临期品问题，暗示永辉现有供应商不可靠（李姐教的 避坑话术）
必要时提及陈总监的老丈人老张，打感情牌（磁器口蹲守三天的意外收获）
这些技巧，每一条都精准有效，却离她最初理解的
越来越远。她甚至能熟练地在电话里对着妈妈笑着说 工作很顺利，领导很看重我，挂掉电话后却对着被驳回的方案掉眼泪。
什么时候开始，撒谎变得这么容易了？
吴梦琪抓起桌上的手机，点开和妈妈的聊天记录。最新一条是昨晚十一点发的：妈，我刚加完班，王经理还夸我方案写得好呢。 后面跟着个龇牙笑的表情。实际上，那时她正对着王强用红笔批满 格局太小 的方案，在办公室的卫生间偷偷哭了十分钟。
手指往上滑，全是类似的谎言：今天按时下班啦 同事都很照顾我 这个月业绩不错。每一句
背后，都是被李伟抢单的委屈，被张莉篡改反馈的愤怒，被王强双重标准对待的无力。
她突然想起入职第一天，hR 张敏故意刁难她填错三次入职表，她红着眼圈却还是礼貌地说 谢谢指导。那时的她，连发火都学不会，更别说撒谎了。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李姐发来的消息：永辉陈总监的助理刚联系我，说他们更倾向于另一家的低价方案，你做好心理准备。
吴梦琪盯着屏幕，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打开《销售技巧大全》查应对策略，累到不想再琢磨怎么跟陈总监打感情牌，累到甚至觉得，就算丢了这个单子也没关系。
她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旧窗户。洪崖洞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路灯在江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楼下的夜市摊还没收摊，老板正在刷洗碗筷，金属碰撞的声音顺着风飘上来，带着股牛油的香气。
那是她刚入职时经常去的那家火锅店。第一单被李伟抢走后，她就是在这里，点了个最辣的锅底，一边哭一边吃，老板看她可怜，送了她一瓶唯怡豆奶，说 重庆妹儿，哪能这么不经摔。
那时的她，虽然难过，却从未怀疑过自己。她相信只要真诚对待客户，认真做好方案，总有一天能得到认可。可现在，她学会了所有销售技巧，却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
吴梦琪回到镜子前，伸手触摸镜中的自己。冰凉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也隔开了过去和现在。她想起大学时参加辩论赛，她的论点是 商业的本质是诚信，那时她引经据典，眼神坚定，赢得满堂喝彩。
可现在，她却在为了签单，盘算着怎么用话术套路客户，怎么利用人际关系走捷径，怎么对家人隐瞒工作的委屈。这些变化，是成长，还是堕落？
桌上的《销售技巧大全》突然被风吹得翻页，停在 真诚是最高明的技巧 那一页。这句话是她当初用荧光笔标出来的重点，此刻却像个笑话。她想起张莉篡改周报时无辜的笑脸，想起李伟抢单后得意的表情，想起王强偏袒亲戚时冷漠的眼神 —— 在这些人面前，真诚到底有什么用？
难道真的像李伟说的那样，太真诚就是傻？
吴梦琪拿起那本被篡改的周报复印件，指尖划过 严重投诉 四个字。这是张莉的手笔，却像面镜子，照出了职场的复杂和残酷。她想起自己为了反驳这个谎言，蹲守监控室看录像，拿着录音找王强对峙，最后却只得到一句 知道了。
在这个过程中，她学会了保护自己，学会了收集证据，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强硬 —— 这些，不也是销售的一部分吗？
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李姐：刚才老张打电话来说，陈总监其实很认可你的方案，就是觉得堆头费太高。他让我转告你，明天再去谈谈，态度软一点，有希望。
吴梦琪看着消息，突然笑了。笑自己刚才的矫情，也笑自己的迷茫。或许，她并没有变成完全陌生的人。她依然会为了一个方案改十七遍，依然会在被刁难时选择坚持，依然会在客户认可时激动得落泪。
只是，她不再是那个只知道
二字的傻姑娘了。她学会了在真诚的底色上，加上一些技巧的调味，就像重庆火锅，光有辣不够，还得有麻有鲜，才能让人回味无穷。
她重新看向镜子，镜中的人虽然疲惫，眼神里却多了些东西。那是经历过风雨后的沉静，是看透复杂后的通透。她伸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还是你，只是长大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班轻轨从李子坝穿楼而过，轰隆声远远传来。吴梦琪拿起《销售技巧大全》，在 真诚是最高明的技巧 那句话旁边，写下：但真诚需要穿上铠甲。
她找出口红，在干裂的嘴唇上轻轻抹了点。红色的膏体滋润了起皮的地方，也像给她的心情抹上了亮色。明天去见陈总监，她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手足无措，也不会为了签单不择手段。她会带着修改好的堆头费方案，带着磁器口老张的推荐信，更带着那个虽然疲惫却依然坚定的自己。
镜子里的陌生人，好像没那么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