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辕门之外,夜风呜咽。
赵戈与吴广并肩而立,望着远处灯火点点的营盘。
葛婴所部的江东子弟,已被临时安置在城东营区,喧闹声隐隐传来。
“贤弟…”吴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担忧,“九江…凶险之地。葛婴此人,如狼似虎,桀骜难驯。你这‘督战’之职…看似风光,实为火中取栗!大哥…放心不下!”
赵戈望着沉沉的夜空,星光寥落。
他如何不知此行的凶险,但他别无选择。
留在陈郡,内斗的漩涡只会将他更快地吞噬。出去,至少还有腾挪的空间,还有…改变某些轨迹的可能。
“大哥放心。”
赵戈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葛婴是虎,我便做那驯虎的鞭子与缰绳。九江是棋局,我便做那执子之人。此去,一则为张楚开疆,二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只有吴广能懂的深意,“也为大哥,为这义军根基,多寻一条生路!陈郡…就拜托大哥了!务必…务必小心田臧!”
吴广虎躯一震,用力抓住赵戈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他眼中血丝密布,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嘶哑的嘱托:“保重!活着回来!大哥…等你!”
马蹄声起,赵戈带着王猛等寥寥数名亲随,身影融入沉沉的夜色,向东而去。
那里,是名为九江的战场,也是权力与野心交织的新棋局。
而陈郡城头,吴广魁梧的身影久久伫立,如同磐石,又如同风暴中孤独的灯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兄弟二人,一个向东,直面未知的猛虎与深渊;一个向西,固守最后的堡垒,等待着即将到来吞噬一切的铁血洪流。
五万双穿着草鞋的脚,踏在初秋干燥龟裂的河滩地上,扬起滚滚烟尘,遮蔽了身后陈郡低矮的轮廓线。
这尘土,饱含着汗味,草鞋的腐烂气味和新铸青铜戈矛的淡淡腥气,沉重地浮在空中,像一层黄褐色的裹尸布,缓缓覆盖在行进的大军头顶。
队伍沉默而漫长,沿着睢水疲惫前行,只有脚步踏起的尘烟和金属偶尔沉闷的碰撞声,在灼热的空气里滚动。
赵戈勒住马缰,让坐骑缓了几步,目光越过前方起伏的人头,落在那匹高大的青骢马上。
葛婴的背影挺得笔直,如同插在鞍桥上一杆不动如山的铁枪。
赵戈知道那笔挺之下有着什么。
点兵场上,当自己将他那些剽悍的老营精锐彻底打散,如同撒盐般混入陈郡新募的士卒中时,葛婴那瞬间攥紧马缰,指节青白得快要捏碎骨头的模样,那深陷的眼窝里猝然腾起又被他强行摁下去,最终凝固成冰的暴怒寒光,至今烙印在赵戈眼底。
葛婴在忍。
像一柄收入鞘中的饮血狂刀,锋芒被强行压制,可那股冰冷的杀意,却透过刀鞘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在赵戈周身。
他策马稍稍落后葛婴半个马身,这微妙的距离,是副将的姿态,也像一道无形的堑壕。
“报——!”
尖利破音的嘶喊刺破了沉闷的行军节奏。
一骑哨探,浑身裹满黄尘,如同泥塑的鬼影,从大军侧翼斜刺里狂奔而来。
马匹口鼻喷着白沫,冲到中军大旗前时前蹄一软,轰然跪倒,将背上骑士狠狠掼在地上。
哨探挣扎着爬起,头盔歪斜,脸上被汗水和尘土冲出几道沟壑,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巨大惊恐,他朝着葛婴的方向嘶声力竭:
“将军!九江……九江城头!是黑旗!是‘苏’字大纛!秦将苏角!是苏角啊!”
“苏角?”葛婴勒住坐骑,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清晰地传入周围几员裨将耳中。
他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弧度,那笑意非但无一丝暖意,反而淬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近乎狰狞的兴奋。
猛地抬手,指向烟尘尽头隐约可见,伏在大地上如巨兽般的九江城廓阴影。
“天赐其功!传令全军!丢下辎重,轻装疾进!日落前,给我踏平九江,斩下苏角狗头!”
葛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第一个登上城头者,赏千金!封千户!”
“且慢!”
赵戈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葛婴杀气腾腾的命令之后。
猛地一夹马腹,坐骑向前冲出几步,几乎与葛婴的青骢马并辔而立。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远方九江城头那在烟尘与初秋水汽中模糊飘摇的黑色旗帜。
不是章邯!九江守将本该是章邯的心腹大将才对!
一个被遗忘在历史尘埃角落的名字,一个本该在巨鹿战场被项羽击溃的名字——苏角。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个巨大的疑团,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赵戈的心脏。
“葛将军!”
赵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周围将领骤然紧绷的心弦上,“那绝不是苏角主力!此必是疑兵!城头虚张声势,城中必有埋伏!轻兵冒进,正中其下怀!请将军三思!”
他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周围几个因葛婴重赏而呼吸粗重,跃跃欲试的裨将,“谁若贪功冒进,就是带着兄弟们往秦军的屠刀上撞!”
“赵戈!”
葛婴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
压抑了一路的怒火,被当众质疑权威的暴怒,还有对赵戈那份“先知先觉”的深恶痛绝,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剑身在炽烈的秋阳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带着凄厉的风声,闪电般直指赵戈的咽喉!
冰冷的剑锋瞬间刺破空气,稳稳停在距离赵戈喉结不足一寸之处,细微的颤动传递着主人濒临失控的狂暴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