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沿着官道又行进了约莫两三里地。窗外乞讨的妇孺、农人绝望麻木的脸庞,以及那堆积如山的暗红色“灾虫”,如同沉重的画面,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车内一片寂静,连最活泼的叶子芙也安静地靠在母亲身边,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大眼睛里没了好奇,只剩下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难过。
终于,谢蒂儿似乎下定了决心。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转向侍立在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大谢嬷嬷,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嬷嬷,你带上两个人,拿上我们车上备着的那几袋粟米,还有之前准备的耐存放的干粮、饼子,折返回去,分给方才路上遇到的那些乞讨的乡民……特别是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动作快些,分完即回,莫要久留,更不要声张。”
大谢嬷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她深知自家小姐心善,更明白在异地他乡,尤其是老爷身份敏感之时,施恩不图报、低调行事的道理。“老奴明白,夫人放心。”她低声应下,立刻悄无声息地安排去了。小谢嬷嬷则默默地将一个装满铜钱的荷包塞到大谢嬷嬷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叶政看着妻子,目光温和,微微颔首,并无异议。他理解谢蒂儿的做法,直接、大规模的施舍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眼睁睁看着妇孺挨饿而无动于衷,绝非他们夫妻所为。这样折返小范围救助,既能略尽心意,又不至于引起太大骚动。
叶子芙仰头看着母亲,小声问:“娘亲,我们把粮食给了他们,我们够吃吗?”
谢蒂儿摸摸女儿的头,柔声道:“芙儿放心,我们带的粮食足够。他们失去了田里的收成,眼下比我们更需要一口吃的。能帮一点是一点。”
叶子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觉得沉甸甸的。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饥饿”和“失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些张牙舞爪的“红壳虫”,小拳头悄悄握紧了。
当大谢嬷嬷带着人,将粮食和干粮悄悄分发给那些落在队伍后面、依旧在路边彷徨无措的灾民时,引发的感激和呜咽声被远远抛在车后。车内的人心情复杂,既有做了善事的些许安慰,更有对眼前这场“虫灾”严峻性的更深认知。
车队终于抵达曲州城,入了谢家在此地购置的宅院。宅子白墙黛瓦,庭园小巧精致,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韵味,与城外哀鸿遍野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刚刚经历过那一幕的众人,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
各自安顿洗漱,试图洗去一路风尘,也仿佛想冲刷掉目睹灾情带来的沉重。晚膳时,饭桌上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桌上摆着几道曲州本地特色的河鲜、时蔬,虽算不上珍馐,却也清爽可口。然而,叶政看着那盘清蒸的、与“红壳虫”形态略有几分相似的河虾,筷子却迟迟未动,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思虑。
谢赫焰见他神色沉郁,食不知味,以为他是初到此地,被白日的景象所震撼,或是担忧此地民生多艰,影响官声。
他作为兄长和此地半个东道,觉得自己有责任宽慰几句,便主动提起话头,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妹夫也看到城外那‘红壳虫’之患了吧?唉,确是令人头疼!我来往曲州多次,眼见着这祸害一年甚过一年。曲州知府陈大人是个想做事的人,为此没少费心思,又是悬赏征集治理之法,又是组织民夫扑杀,银子花了不少,力气也出了,却始终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收效甚微。这东西,简直成了附骨之疽,难以根除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饮了一口杯中酒,似乎想借酒浇愁。
叶政放下筷子,目光投向跳动的烛火,沉吟道:“确是见了,触目惊心。此物……繁衍力如此惊人,破坏力又强,看似狰狞可怖,为祸一方……”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极其微妙地一转,带着一种仿佛源自直觉的、尚未成型的思考,“或许……天地生养万物,各有其性。此物能在此地如此猖獗,必有缘由。或许……未必全无用处,只是我等尚未找到与之相处,甚至……化害为利的关键?” 他这话说得有些迟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着一丝可能的光亮。
谢蒂儿在一旁,优雅地夹了一筷子清蒸鱼,细细剔着刺,接口道,她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夫君说得是。万物相生相克,既是活物,总有其生存之道,有其存在的意义。或许只是我等囿于成见,尚未窥得其真正价值。它既能在此地大量存活,说明水土适宜,若能找到方法,说不定这令人头疼的‘灾祸’,反而能成为滋养一方的‘机遇’。” 她语气平和,目光却与叶政再次交汇,闪过一丝只有彼此才懂的、深藏的狡黠与笃定。
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灾祸,更是灾祸之下,那无人识得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味觉密码和潜在商机。
叶子芙竖着小耳朵,听得格外认真。她看到弟弟叶子泳正努力用他没几颗牙的嘴啃着一块软糕,嘴角还沾着碎屑,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但那小家伙滴溜溜转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小脑袋微微歪着,显然也听懂了父母话中那不同寻常的潜台词,那是对“常识”的挑战,是对“不可能”的探寻。
蒋太傅坐在上首,将这一家四口之间无声的交流、那微妙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他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眯起,眼中精光一闪,并未立刻插话品评菜肴或是民生多艰,心中却已是波澜微起:这小子,还有他这媳妇,都不是寻常人啊!寻常官员见到此情此景,或是慷慨激昂要上书陈情,或是愁眉不展忧心政绩,他们倒好,竟从这绝境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