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月怀孕的消息如一阵惊雷,滚进里仁坊时,何菀芝正坐在窗前捻着绣线,银针“当啷”一声坠在锦缎上,惊飞了窗台上栖着的麻雀。
她指尖发颤,满脑子都是女儿从小到大的模样。
扫月自小跟在她身边,幼时在张家寄居,张府规矩虽严,却是实打实的清净地——张老爷常年在外经商,当家的钱老夫人出身吴越王族,持家公正,老太爷身边无半个妾室通房。大少爷张继祖娶了临川王氏,夫妻二人一心打理生意,后院从无风波。
后来她们母女随张家姑娘嫁入温家,温大人更是将夫人宠成了掌上明珠,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消照拂父女二人的饮食起居,即便十几年未能诞下儿子,温大人也绝口不提纳妾之事。
在这般环境下长大的扫月,眼里的夫妻皆是琴瑟和鸣,人心皆是赤诚坦荡。可那王府后院是什么地方?是见不得光的阴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单纯如白纸的女儿,在那里立足已是艰难。
如今竟还怀了身孕。
何菀芝猛地站起身,心口像是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这些年,她管着温府采买,听说或是见到太多大宅门里的肮脏事,太清楚那深深庭院里,一个怀着身孕的侍妾会引来多少嫉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淬了毒的流言,哪一样都能将她那没经历过风浪的女儿磋磨得粉身碎骨。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扑在窗棂上,何菀芝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攥着锦缎的手,不自觉紧了又紧。
终于挨到秦熺休沐这日,天还未亮透,何菀芝便起身唤来丫鬟婆子,将早已拟好的采买单子一一嘱咐。单子上列着参茸、燕窝等补品,还特意添了几样孩童用的软缎小衣与安神香囊——那是给女儿准备的,她要让秦熺瞧见自己的妥帖,才好开口求他带自己去王府见女儿。
丫鬟们领命去后,何菀芝坐在镜前反复梳理发髻,指尖捏着的金钗被体温焐得发烫。她望着镜中略显憔悴的面容,一遍遍在心里演练说辞,生怕漏了半分,显得不够恳切。
半上午的日头刚过窗棂,院外便传来脚步声。何菀芝心头一紧,忙起身相迎,却见秦熺带着随从大步进来,未等她开口,便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内室拉。
腕间的力道拽得她发疼,何菀芝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她猛地顿住脚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当自己是什么?是那些任人摆布的青楼妓子么?
当年她眼盲心瞎,竟没看清他是这般急色之人。若早知如此,便是嫁个寻常富家翁,守着一方小院安稳度日,也好过如今这般,连女儿的面都难见,还要受这等屈辱。
腕间的力道如铁钳般箍着,何菀芝每走一步,心底的屈辱便多一分。可一想到女儿,想到或许能借着秦熺见到扫月,她又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反抗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她任由自己被拉进内室,帐幔落下的瞬间,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沾了令人作呕的油腻。
云收雨霁时,日头已高。秦熺侧身躺着,指尖在她脊背上来回摩挲,那触感像毛虫爬过,让何菀芝浑身发僵。
他眼底还浸着餍足的昏沉,嘴角勾着轻佻的笑,仿佛方才的温存只是一场无关情分的发泄。何菀芝闭着眼,强压下胃里的翻腾,脑中反复斟酌稍后的言语。
待秦熺的呼吸渐渐平缓,她才缓缓转过身,努力将脸上的嫌恶换成柔婉的笑意,轻轻往他身边蹭了蹭,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夫君,妾前几日听丫鬟闲聊,说扫月怀了身孕,不知这消息可属实?”
秦熺眼皮都没抬,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指尖依旧在她肩上打转:“这丫头倒还算争气,没白费爷的心思。”
见他神色未变,何菀芝的心稍稍放下,又大着胆子往前凑了凑,声音里添了几分哀求:“夫君,既是如此,能不能……能不能带妾身去看看她?妾身已有数月没见女儿,夜里总梦见她,实在想念得紧。”
这话刚落,秦熺像是被针扎了般,猛地从榻上坐起。他转头看向何菀芝,眼底的慵懒瞬间被戾气取代,表情狰狞得吓人:“你?你也配提去王府?”他冷笑一声,指尖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是旧日温府里伺候人的何嬷嬷,还是我秦熺藏在外头见不得光的外室?”
何菀芝被他的话刺得浑身发冷,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秦熺根本不看她惨白的脸色,掀开被子下了榻,三下五除二整理好衣袍,连一个眼神都吝于再给,只留下一道冰冷的背影,拂袖而去。
帐幔还垂在一旁,榻上残留的温度渐渐散去。何菀芝僵在原地,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终究还是错了,错把豺狼当成了依靠,连见女儿一面,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秦熺拂袖而去的冷意还未散,何菀芝坐在空荡荡的榻上,指甲却渐渐松开了锦被。求他无用,便只能靠自己。
她起身时眼底已没了半分柔弱,快手快脚地将早已备好的包裹拎起,又唤来两个贴身婆子,沉声道:“去门房说,雇辆体面些的马车,咱们去恩平郡王府。”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何菀芝掀着车帘一角,目光却没落在街边景致上。她指尖反复摩挲着包裹里给女儿带的银锁,心里翻涌着念头。
待马车停在郡王府朱漆大门前,那鎏金铜环、石狮镇门的气派,让她猛地攥紧了帕子。
仰头望着高门大院,一个念头越发清晰:扫月怀了身孕,若能成王府侧妃,自己便是王爷的岳母。到那时,谁还敢轻看她?定是高接远送,说不定秦熺也会松口,让她做个名正言顺的妾室,再不用做这见不得光的外室。
她想起从前,若不是横生枝节,自己本是秦熺明媒正娶的正室。如今虽落了难,但女儿争气,若将来恩平郡王能更进一步,外孙是长子,女儿未必没有机会登上更高的位置,甚至……她心口一跳,连“太后”二字都敢在心里描摹片刻。
这么一想,方才的委屈和屈辱都淡了。她挺直脊背,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连眼神都亮了几分。待会儿见了王府的人,绝不能露半分怯态,得挺胸抬头,不能丢了女儿的面子——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