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将“通敌叛国”的罪名牢牢扣在温如晦头上,秦党布下的天罗地网堪称密不透风。大理寺卿周三畏翻阅卷宗时,也不禁暗觉心惊——这份证据链之“完整”,几乎无懈可击。
最致命的当属几封书信,墨迹“确凿”,内容直指温如晦与金国重要官员暗通款曲,谈及军务排布,俨然坐实了通敌之嫌。
熟知大宋律法中叛国罪认定逻辑的人便知,此类通信恰是构罪的核心要件,秦党显然深谙此道。
更令人咋舌的是旁证的铺陈。
秦党寻来当年为张元康夫人钱氏接生的稳婆,其证词白纸黑字:当日所生实为男婴。更甚者,他们竟“找”到了这个婴孩,那孩子眉眼间与张元康有五六分相似,竟比张继祖更显亲缘。
再添上王氏那封字字泣血的告密信,将温如晦的“不轨”行径描摹得有鼻有眼。桩桩件件环环相扣,一如秦党构陷忠良时惯用的罗织手段。
周三畏望着卷宗,若非素来知晓温如晦的品性,几乎要认定这是板上钉钉的铁案,再无翻覆的可能。
温如晦案审期将至,临安城暗流涌动,张元康却携张婉怡悄然归来。车马未入闹市,径直驶向西子湖畔一处隐秘宅院——那是他早年间暗中购置的落脚地,此刻成了乱世中的避风港。
谁也不知,这场“归来”早有铺垫。先前与温如晦密商南撤时,张元康已暗中转移大半产业,从绸缎庄到漕运商号,核心资财皆通过隐秘渠道迁出。如今官府查封的,不过是他留下的空壳铺子与负债酒坊,账本上的亏空比门面的气派更扎眼。
想来负责查封的官员对着满院空架与一堆欠条,定会暗自腹诽:这张元康倒会打肿脸充胖子,空守着气派门面,内里早成了空囊,白白让他们空跑一趟。
待西子湖畔的宅院安顿妥当,张元康第一时间寻往寒衣阁,开口便问冷铁衣温酒酒的下落。冷铁衣不多言语,只引着他穿过几条僻静街巷,最终停在王朝阳秘密购置的大宅前。
门扉推开,温酒酒见着外祖父,积压多日的惶恐与委屈瞬间决堤,扑进他怀中放声哭诉,泪水浸湿了衣襟。待情绪稍缓,几人围坐商议,眼下温如晦案正紧,风声鹤唳,若贸然去狱中探望外祖母等人,极易暴露行踪,反惹祸端。
最终议定,暂弃探监之念,转而假借外祖母娘家钱家的名义,暗中打点狱卒、疏通关系。只求能让狱中的亲人少受些苦楚,在冰冷牢狱中多得几分安稳,待温如晦案子水落石出,自然脱离樊笼。
谈及告密的王氏,张元康眼中寒芒乍现,咬牙道等案件水落石出、两府冤情得雪,定要做主替张继祖休了这毒妇。
他再度扼腕叹息,当年为攀附临川王氏的门楣才促成这门亲事,却没料到“好竹也能出歹笋”——堂堂名门望族,竟养得出这般弃家求荣的东西。话到末尾,他恨得牙根直痒,显然对王氏的背叛怨愤难平。
温如晦案开审后,进程屡屡受阻,陷入胶着。眼下呈上的人证物证,竟全将矛头指向张婉怡,指认她身负金人血脉,是张元康当年赴边疆贸易时,与金国女子所生。
观审的周三畏暗自心惊,越想越觉胆寒:幸好临安与金国远隔千里,否则秦党一派怕是真能弄来个“金国女子”,当场演一出“张元康始乱终弃、强抢亲女”的戏码,坐实罪名。
庭上的温如晦始终沉默,只对所有指控一概否认,却拿不出反证。周三畏心中清楚,若不能从根源上推翻这些证据的来源合法性与内容可信度,这场翻案之战,恐怕难如登天。
温如晦案胶着难破,众人正为证据所困、忧心忡忡之际,张元康却做出了惊人之举——他瞒着温酒酒冷铁衣等人,独自前往大理寺自首。
庭上,他竟直接承认张婉怡并非自己亲女。此言一出,满城风雨更甚,“张婉怡是金人血脉”的传闻瞬间被镀上“实锤”色彩,连大理寺内都人心惶惶。
次日辰时,负责密审张元康的周三畏,竟连朝服都未来得及理平整,便抱着一卷密封卷宗急匆匆入宫面圣。
殿内,他双手高举张元康亲笔写下的证供,躬身垂首道:“陛下,张元康供词另有隐情,事关温案全局,请陛下御览定夺。”那卷宗封皮上的朱砂印,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皇帝逐字看完张元康的供词,眉头微蹙,指尖在奏折上轻轻敲击,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
一旁侍奉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张去为,见皇帝神色稍缓,便上前一步,从周三畏手中接过那只雕花木纹的楠木小匣。他动作恭敬,指尖避开匣面雕花,缓缓启开匣盖。
一卷明黄色绢帛随即映入眼帘,绢帛边缘绣着精致的云龙纹,展开时带着陈年丝绸特有的柔滑质感。最令人心惊的是,绢帛中央钤印的朱红印记——那赫然是先帝徽宗皇帝的御宝,印文清晰,色泽虽淡却依旧威严,瞬间让满殿空气都凝重起来。
张去为弯腰躬身,双手取出先帝遗旨,恭敬地高举过头顶递向皇帝。
皇帝接过密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密旨背面的“皇帝之玺”宝印,打开密旨,卷首骑缝处是徽宗皇帝独有的双龙方印,落款处则是“政和”联珠印。
赵构看到第一个印时已经相信这是父皇的手书密旨,又看到他在极其重要文件中才用的双龙引首章,已是确信无疑。万没想到,落款则用了“政”“和”联珠印,那么这份密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了。
不管密旨内容为何,极重孝道的皇帝只能照做。他仔细展开密旨,徽宗皇帝独创的瘦金字体跃然帛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深悔当年之失,致章氏明玉与朕之骨血陷于虏廷。明玉性敏慧,通词翰,于朕有布衣之谊。其女臂有赤痣,并持有凤佩,乃宗室之证。朕已遣侍卫统领云松赴北地寻此二人,若他日王师北定,遇此遗珠,后世子孙当以公主礼迎归,赐汤沐邑,使奉章氏祠。朕魂牵漠北,唯此念难消。
钦此
大宋 政和六年 六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