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淮水后,虞允文并未感到丝毫轻松。阵亡将士的遗体已由地方官妥善安排,先行送回原籍安葬,但那份沉重却丝毫未减。使团一行人心力交瘁,在濠州境内一处名为“涂山驿”的官驿驻足歇息。
是夜,骤雨初歇,驿馆庭院中积水泥泞,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和水汽。虞允文独坐于二楼客房,灯下翻阅此行记录,将金国沿途关隘守备、地理形势、以及完颜亮篡位后显露的骄狂野心一一标注。
窗外竹林潇潇,更衬得夜色沉寂。然而,这片沉寂之下,却潜流暗涌。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数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驿馆围墙,避开巡逻岗哨,直扑虞允文所住上房。这些刺客与淮水边的悍匪不同,身手更高,配合默契,显然是暗卫死士一类。
房门被轻轻撬开的微响,惊动了浅眠的虞允文。他刚抓起枕下佩剑,两道寒光已交错袭至!虽是文臣,但虞允文亦粗通武艺,他堪堪避过致命一击,肩头却被划开一道血口。他大声示警,与刺客在房中缠斗,桌椅倾覆,灯台砸地,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楼下护卫被惊动,惊呼声、兵刃撞击声瞬间打破宁静。但此次刺客有备而来,分出几人死死堵住楼梯口,与涌上的护卫混战,为主攻房间的同伴争取时间。虞允文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名刺客的短刃已直刺其心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啸,如鹤唳九天!
一道灰影破窗而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但见来人手法玄妙无比,也未看清他如何动作,那持刃刺向虞允文的刺客手腕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短刃“当啷”落地。灰影身形如鬼魅,在狭窄的屋内穿梭,或指、或掌、或肘,每一次轻描淡写的触碰,都精准地打在剩余刺客的关节、穴道等致命薄弱处。只听几声闷哼,几名精锐死士竟如朽木般瘫软在地,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最终只余一名刺客,尚有一战之力。
庄老头枯掌翻飞,指风如刃,竟将刺客刺来的短匕逼得连连后缩。刺客黑衣裹身,招式狠戾如毒蛇吐信,却始终破不了老头看似迟缓的防御。
三招过后,刺客肩头已吃了一记掌风,骨裂声混着闷哼响起。他知不敌,手腕一翻便撒出团青紫色毒雾,雾中隐有尖刺飞射。庄老头袖袍急挥挡开暗器,待毒雾稍散,窗边只剩半片带血的黑布飘摇,刺客早已遁入夜色,只留满室刺鼻的腥气与凌乱的打斗痕迹。
此时,房门被护卫奋力撞开,火把光芒涌入,照亮了屋内。只见虞允文倚剑而立,喘息未定,而一名身着粗布葛衣、须发皆白、弯腰驼背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悠然立于房中,仿佛只是散步路过。地上,是几名瘫软如泥、目露惊恐的刺客。
“庄……庄老先生?!”虞允文看清来人面貌,不禁失声惊呼。来人正是护他一路北行的庄老头。
“嘿嘿,虞大人,几月不见,你这仇家也越来越多嘛。”庄老头捋须笑道,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只是拍死了几只苍蝇。
危机解除,虞允文将庄老头请至静室,郑重拜谢救命之恩。
烛光下,他再也抑制不住数月来的压抑、悲愤与忧虑,将出使金国一路的见闻,从上京的骄横、路途的险阻、淮水边的伏击与刺杀,到朝中可能存在的暗流,以及渡淮后所见江南沉溺安逸的景象,向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者尽情倾吐。
“……庄老,非是允文贪生怕死,实是见北地胡虏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而我国朝……唉,文恬武嬉,犹在梦中!长此以往,非但恢复中原无望,只怕这半壁江山,也要沦入胡虏之手!我辈臣子,纵然肝脑涂地,若不能唤醒世人,整军经武,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与沿途战死的将士!”
虞允文说到激动处,虎目含泪,捶案而起。
庄老头收起了戏谑之色,静静听着,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他行走天下数十载,见过太多口是心非的僚官,但虞允文这番话,字字血泪,发自肺腑,那种深切的忧患与近乎绝望的责任感,做不得假。
良久,庄老头长叹一声:“老夫飘零一生,本以为世间再无岳鹏举那般人物,今日见你,方知我华夏脊梁未断。
彬甫,你腹藏锦绣,胸蕴珠玑,乃国士之才,若有朝一日出将入相,必能安邦定国,挽国势颓唐。”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你缺的,不是忠勇,不是决心,而是……与当世最强悍军队正面抗衡的战阵之法。完颜亮麾下,皆是百战精锐,非寻常乌合之众可比。”
虞允文心中一震,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庄老头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虞允文:“老夫平生所学,杂驳不堪,唯有一套自《孙子》、《吴子》及历代战阵得失中悟出的‘机变’之法,尚未觅得传人。此法不重死记阵图,而重审势、料敌、用间、出奇。今日见你,可传此道。”
虞允文闻言,立刻推金山,倒玉柱,行以大礼:“先生!允文恳请先生赐教!”
庄老头扶起他,肃容道:“莫急。此法传你,非为让你做一冲锋陷阵之将,而是望你能为国之柱石,他日若逢大变,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从明日起,每晚宿营,老夫便与你讲解一二。能否领悟,融会贯通,就看你的造化了。”
原来,庄老头此次是跟随冷铁衣和温酒酒一行,从海路悄然返回,恰巧听闻虞允文使团在此驿馆,特来相见,不料正逢其难。
自此,在南归临安的余下路程中,白日赶路,夜晚便在宿在驿馆或营帐内,一盏孤灯下,一老一少,对着简陋的沙盘舆图,开始了一场关乎国运的传授。庄老头将毕生所学,结合虞允文亲历的金国见闻,倾囊相授。
而虞允文,则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宝贵学识,将他幼时书上所学及北行途中所见山川险隘、金军布防,与庄老头所授兵法相互印证。
这段意外的相遇,这场深夜的传授,如同在暗夜中点燃的一簇薪火,为不久之后那场决定大宋国运的采石矶大战,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