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刚漫过会宁城屋脊,张元康便换了身灰布短打,将帽檐压得极低,混在归城的货郎堆里往城西走。
那处旧宅他曾熟稔,那些年,他也曾为了那人徘徊在此数年,几次出入大宅,想将人带走,奈何造化弄人,终是只能见她红颜薄命,撒手人寰。
如今这宅邸依旧,却成了困住她拼死生下、至死牵挂的女儿的樊笼,每行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停不得、行不得。
他来到会宁府已有三月,利用几十年前的旧身份,谎称在外经商,年纪大了叶落归根回到故乡,躲过了金兵一轮又一轮的盘查。
几个月以来,他一直试图救出婉怡,奈何自己身边得用之人太少。婉怡居住的那所大宅,方圆二里地内,都被完颜亮的禁军清空了所有常驻人口。
先不说宅子里各处的明哨暗卫,仅宅子外面就设了三道封锁。身手一般的人,恐怕还没靠近宅子就被发现了。他手下之人只能勉勉强强趁着夜色才能靠近一些,听着里面人的只言片语推测婉怡的近况。
若是自己在全盛时期,当然可以避开禁军几道防线,出入大宅。但如今以老迈之躯,还有从重重封锁中带出一个完全不会武功之人,简直痴人说梦。
今日申时,天将将暗下来,他又来到附近。
没敢直接靠近,他绕到三条街外的馄饨摊坐下,要了碗热热的馄饨,眼角却始终盯着巷口。不多时,两个穿青衫的护卫晃了出来,腰间佩着短刀,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沿墙根巡查一圈——看衣着打扮,这是完颜亮的禁军侍卫,手脚利落,眼神毒辣。
张元康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时辰,身子就要冻僵了,他不得不运起内功驱寒,直到月上中天,才借着阴影摸到宅后。墙根处爬着干枯的藤蔓,他深吸一口气,运起轻功,攥着藤条往上攀,耳尖细听院内动静。隐约有丫鬟的说话声飘出来,“长公主今儿又没吃多少餐食,只喝了半碗肉羹”“萧大人吩咐了,长公主的药得盯着按时喝”。
他心猛地一沉,手指攥得藤条发颤。正欲再听,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他忙缩回头,贴着墙面滑下来,钻进旁边的柴草垛。待马蹄声远了,才从垛里探出头,借着月光在掌心画下宅院的大致轮廓,又在角落标注出护卫巡查的间隔、丫鬟出入的时辰。
末了,他摸出怀里的油纸包,将刚记好的讯息裹紧,揣进内衫。晚风卷着寒意,他却攥紧了拳头——婉怡的口味、用药的时辰、护卫的规律,这些都是撬开樊笼的钥匙,只要再摸清宅内的布防,救女儿便有七成把握。
夜幕如墨,沉沉压在青灰色的瓦檐上。张元康攥紧腰间短刀,指尖已沁出薄汗——今夜探查大宅的任务已毕,正待循着原路撤走,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贴着墙根滑过,动作轻得像片落叶,最终停在后角门那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旁。
他心头一动,指节抵在唇边,学了声狸猫的轻唤,绵长又带着几分慵懒。那黑影猛地回头,兜帽下的眸子在暗处亮了亮,明显愣了一瞬。张元康趁机矮身闪过巡逻守卫的视线,如狸猫般窜到那人身边,掌心向下压了压,又朝南侧的柳树林方向摆了摆手,正是“先行撤离”的暗号。
那人会意点头,脚步轻点地面,竟无半分声响。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阴影里,直到钻进城郊一间废弃的土地庙——这是张元康的暗中落脚点,墙角还藏着半坛未喝完的米酒。
张元康反手掩上破门,转身时拱手作揖,声音里终于添了几分热络:“冷少侠,别来无恙!自年前一别,没想到会在此地重逢。”
被称作“冷少侠”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俊却带着锐气的脸,他抬手回礼,指尖还沾着些许草屑:“前辈客气了。冷某谢过前辈援手之恩,若不是您方才那声猫叫,恐怕已与守卫照面。”
土地庙的破窗漏进几缕月光,恰好落在墙角那只灰扑扑的酒坛上。张元康大步走过去,弯腰将酒坛拎起,拍掉坛口的尘土,仰头便猛灌了几口。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浸湿了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长长舒了口气,将酒坛朝冷铁衣递过去:“来两口,这鬼天气,喝了能祛祛寒气。”
冷铁衣没有半分推辞,伸手接过酒坛。他平日鲜少饮酒,仰头饮下时没控制好力道,浓烈的酒液呛得他胸腔发紧,忍不住弯腰剧烈咳嗽起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张元康在一旁看得发笑,却也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等他缓过这阵劲,才收起玩笑的神色,沉声问道:“冷少侠,你怎么会去那处宅邸?你该不会不知道,里面住的是金国的燕国长公主——酒酒的娘亲吧?那地方戒备森严,稍有不慎便是死路一条。”
冷铁衣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庙外摇曳的树影上,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冷某行走江湖,向来重信诺。先前受温姑娘所托,答应了要将她被金人掳走的母亲从金国营救出来,便一定要做到。”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坛粗糙的坛壁,语气里添了几分决绝,稍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至于我与她们之间的国仇家恨,待将人平安救出后,再另行清算不迟!”
这话落在空荡荡的土地庙里,带着几分孤勇。张元康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明白了——此刻在冷铁衣心里,承诺比仇恨更重,道义比生死更急。
他没再追问,只是接过酒坛又喝了一口,将剩下的酒重新塞回冷铁衣手里:“既然如此,那救人这事,我们联手,如何?多个人,总多份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