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半岛最南端的递角场,仿佛是天下的尽头。
咸腥的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码头上远不如广州、泉州繁华,却别有一种紧张肃杀的气氛。这里停泊的,多是官船、兵船和那种专门用于渡海、体型笨重却格外坚实的“木兰舟”。往来之人,也多是兵卒、小吏,以及那些面色凄惶、身戴枷锁或是在官差押解下的流人。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温酒酒一行人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王朝阳等人扮作的商队,在此地并不罕见——总有些要钱不要命的商人,冒险渡海去琼州收购香料、珍珠或珍稀木材。而温酒酒和冷铁衣,则混在人群中,低调地办理着渡海的文牒。
手续比内陆繁琐严苛数倍。巡检的兵卒反复核验他们的身份文书,目光如鹰隼般在他们脸上逡巡,问题也刁钻刻薄。
“去琼州所为何事?”
“探亲。”冷铁衣言简意赅。
“探何亲?姓甚名谁?居于何处?”
“儋州远亲,姓符,经营一片椰林。”这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儋州够远,符也是琼州大姓,不易穿帮。
那兵卒冷哼一声:“琼州那鬼地方,瘴疠横行,黎人出没,探亲?别是去探那些‘罪臣’吧?”他说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温酒酒。
温酒酒心头一紧,但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担忧。冷铁衣上前一步,巧妙地挡住兵卒大半视线,同时一小块碎银子已不着痕迹地滑入对方手中。“军爷说笑了,实在是家中有命,不得不去探望一位卧病的族叔,尽尽孝心。”
那兵卒掂了掂手中的分量,脸色稍霁,又盘问了几句,才在文书上重重盖下官印,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最近风浪大,能不能过海还得看天意!”
登上那艘巨大的木兰舟,温酒酒才真正体会到何为“天涯”之感。木船在浩瀚无垠的大海面前,犹如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船舱里拥挤不堪,气味混杂。有唉声叹气的商人,有面无表情的兵丁,更有一些眼神空洞、衣衫褴褛的流放犯人家眷,他们的沉默比哭声更令人压抑。
木兰舟升起巨大的硬帆,借着风力,缓缓驶离码头。起初,船行尚算平稳。但不过半个时辰,船身便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琼州海峡素以风高浪急着称,此刻更是展现了它狂暴的一面。
墨绿色的海水如同沸腾的巨锅,掀起数丈高的浪头,恶狠狠地拍击着船帮,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船只时而冲上浪尖,时而跌入深谷,每一次起伏都让人五脏六腑仿佛错了位。
温酒酒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航行。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趴在船舷边,吐得昏天黑地,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苦涩的胆汁。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脸色苍白如纸。耳边是风声、浪声、船体的呻吟声,以及其他乘客同样痛苦的呕吐和呻吟声。
在这一片混沌的痛苦中,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前人描写渡海的诗句:“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那种远离中原文明、投身蛮荒绝域的孤独和绝望,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她紧紧抓住冰冷的船舷,仿佛一松手,就会被这无情的怒海吞噬。
冷铁衣的情况稍好,但也是眉头紧锁,默默运功抵抗着颠簸,同时寸步不离地守在温酒酒身边,用身体为她挡住一些飞溅的海水。
“姑娘是第一次渡海吧?”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那是一个约三十岁左右的青衫书生,面容清瘦,虽然也面带倦色,但眼神却相对镇定。他靠在船舱壁旁,看着痛苦不堪的温酒酒,眼中带着一丝同情。
冷铁衣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书生连忙拱拱手,低声道:“二位莫怪,小生符子詹,琼州本土人士。看这位姑娘甚是辛苦,我这里有颗自家配的丸药,或许能缓解些许晕眩。”说着,他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以姜汁和几味草药炼制,虽不名贵,但对付这海峡风浪,还有些效用。”
温酒酒此时已无力多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接过药丸服下。一股辛辣之意在口中化开,顺着喉咙滑下,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竟真的缓和了几分。她虚弱地道了声谢:“多谢符先生。”
“举手之劳。”符子詹摆摆手,压低了声音,“看二位不似寻常商旅,此番冒险渡海,可是……为了万安军的那位?”
此言一出,冷铁衣目光骤然锐利如刀,手已按上了腰间的短刃。符子詹连忙示意他们噤声,声音压得更低:“二位切勿多心!郑公刚中,气节铮铮,我琼州士子,虽僻处海外,亦深为敬仰。只是如今岛上……秦相公的耳目众多,尤其是对郑公这等人物,看管甚严。二位若真是为此而去,千万小心。”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继续快速说道:“到了海口浦,码头盘查最严。下船后,莫要停留,直接雇车南行。沿途驿站、客栈,多有眼线。最好能寻本地可靠的向导,走些小路。万安军那边,管营的节级姓王,是个贪酷之辈,须得使足银钱,或能行个方便,但亦不可全然信任……”
符子詹的指点,如同暗夜中的一盏孤灯,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方向。温酒酒和冷铁衣心中感激,知他冒险出言,确是出于对忠良的敬重。这让他们在绝望的渡海途中,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在海上颠簸了近两日,终于看到了远处一道模糊的黑线。船上有人嘶哑地喊道:“琼州!到了!”
踏上海口浦的土地,温酒酒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但此刻无暇休整,他们牢记符子詹的告诫,迅速离开了混乱的码头。符子詹在分手前,又悄悄塞给温酒酒一张纸条,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了几种黎峒常见的草药名称和形状,注明对治疗瘴气引起的发热、水肿有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