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关的青砖箭楼刚被暮色吞去半截,暮春的风里还裹着几分残寒,扑在温酒酒的青布软脚蹼头上。温酒酒撩起车帘时,指尖还沾着关外凛冽的风。她裹紧墨色披风,目光扫过身后五人:听风腰间佩刀刀鞘泛着冷光,流星、追影两兄弟并肩而立,青禾捧着暖炉快步跟上,最后是一身短打的王朝阳,他常年走岭南商道,此刻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前路标记。
“公子,过了这关,便是漳州地界。”王朝阳直起身,拍掉手上尘土,“夜里要赶一段荒路,得提防劫道的。”
自打离开泉州,温酒酒便刻意低调,得益于青禾的巧手,她此刻仍是一副男装示人。她知道,这一路山高水远,更兼时局微妙,稍有不慎便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不想刚入福建地界,便遇上了连日的阴雨,道路泥泞难行,一行人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这日午后,雨总算歇了,天空放晴,露出一片澄澈的蓝。官道旁的驿站里,几匹驿马正低头饮水,驿卒忙着给过往行人登记。
温酒酒让流星和追影在驿站外打理马匹、补充饮水,自己则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叫了一碗热茶。
茶刚端上来,一股醇厚的茶香尚未散开,突然听见前方传来沙哑的吟诗声: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那声音顿了顿,突然转成潮州调子的《荔枝叹》。
吟唱之人是个须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者,青布儒衫洗得发白,却固执地系着条褪色朱绦——那是政和年间太学生才有的配饰。
老者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虽浑浊,却透着几分读书人的清明。
就见那老者,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书童,背着一个旧书箱,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老者四下看了看,见温酒酒对面有空位,便走了过来,拱手道:“小郎君,可否借个座?”
温酒酒连忙欠身还礼:“老丈请坐。”
老者道谢后坐下,小书童给两人各添了碗热茶,便站在一旁候着。老者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目光落在温酒酒垂着的帷帽上,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仆役,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小郎君这是要往南去?”
“正是,”温酒酒声音清淡,刻意压低了几分,“去岭南寻亲。”
“岭南……”老者闻言,眉头骤然皱起,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满是无奈与沉痛,像是压了千斤重担,“又是秦相公手下的冤魂,要往那瘴疠之地去啊。”
温酒酒心头一凛。秦相公,指的便是当朝宰相秦桧。这些年,秦桧专权误国,罗织罪名,排挤异己,不少忠良之臣都遭其陷害,或被贬谪,或被处死,岭南那等偏远湿热之地,更是成了流放罪臣的所在。老者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
她没有接话,只是握着茶碗的手指紧了紧,静待老者下文。
老者似乎也没指望她回应,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目光飘向窗外,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语气悲凉:“老夫是漳州人,做了一辈子的儒生,原以为读圣贤书,能明事理、辨忠奸,却不想这世道……唉,李相公的事,郎君可曾听闻?”
李相公?温酒酒心头一动。
“老丈可是只去岁被再次南迁岭南琼州的前参知政事李光?”
她幼时曾听爹爹讲过这位李相公的事迹,他本是大宋南渡后主战派阵营中的重要成员,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因支持岳飞抗金,反对宋金和议,尤其坚决反对秦桧的“屈己求和”路线,成为秦桧重点打击的对象。
最终导致其本人被一贬再贬,一迁再迁,家族兄弟子侄也纷纷罢官去职,甚至遭受牢狱之灾。从绍兴九年首次被贬知绍兴府,到去岁因受其子“私史案”牵连,再次被贬,南迁琼州。这位李相公遭遇实惨,可称得上悲壮。
这些,温酒酒经常听爹爹说起,既感叹又无奈。
“被贬?”老者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懑,又迅速压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那是被秦贼陷害!李相公忠君爱国,在知宣温时,百姓安居乐业,边境安稳,可就因不愿投降议和,便被冠以‘妄着私史,讥谤朝廷’罪名,一贬再贬,从参知政事贬至绍兴府,再贬藤州,去岁更是再南迁岭南琼州!这样的忠良,却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啊!”
老者越说越激动,胸口微微起伏,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小书童在一旁急得直拉他的衣袖,低声劝道:“先生,慎言,慎言啊!”
老者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忙端起茶碗,大口饮了几口,平复心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看向温酒酒,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又带着几分郑重:“小郎君,老夫失态了。只是此事憋在心里太久,见郎君也是往岭南去,忍不住多嘴。”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如今这世道,祸从口出。秦相公的爪牙遍布天下,稍有不慎,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郎君此去岭南,一路艰险,切记一句话——莫谈国事。”
“莫谈国事”四个字,老者说得格外沉重,每个字都像是敲在温酒酒的心上。她看着老者眼中真切的担忧,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老丈提醒,晚辈谨记在心。”
老者见她听进去了,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岭南瘴气重,郎君多备些药材,一路保重。”说完,便起身告辞,小书童连忙扶着他,匆匆离开了驿站。
温酒酒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端着茶碗的手久久没有放下。老者的话,让她对前路的凶险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让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李相公,生出了几分敬意与惋惜。她沉默了片刻,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起身唤上众人,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