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朔日,赵彦逾再发牒:三日内若均利社不撤碑价,将以“家法”逮问温氏女——“女子干政,摇动海疆”。
泉州十一月初一的夜,海风仍带着潮腥,却掩不住州府后衙水榭里飘出的淡淡茶香,父女对坐,烛泪堆叠成小山。
一盏风灯摇曳,照出父女二人对坐的身影——温如晦素袍缓带,鬓边霜色在灯下愈发清晰;温酒酒青衣束袖,指尖轻叩桌面,节奏与远处潮声暗暗相合。案上铺着三幅图:一幅《泉州港暗舶航线图》,一幅《均利社市价表》,一幅《南外宗室私兵布防图》。墨迹未干,显然方才还在添改。
温如晦声音沙哑却平静:“酒酒,你须走。赵彦逾的杖,不比蒲罗辛的刀软。”
温酒酒握紧“观潮”短剑,指节泛白:“我一走,碑约必废,均利社瓦解,泉州重回贵蕃掌心。爹爹,你教我读《春秋》,却要我临难苟免?”
温如晦抬手,轻轻抚过女儿发顶,银簪在烛光下微微弯曲,像承载了整座泉州的重量:“《春秋》大义,从不在一城一池,而在人心。你在,碑约即使被凿,尚有重立之日;你不在,人心便真散了。”
窗外,潮声似哭,又似低笑。温酒酒终于松手,短剑入鞘,她仰头,将泪逼回:“好,我走。但请爹爹答我:一月之内,若朝廷罢你,若碑价被废,若蒲罗辛复来,你当如何?”
温如晦微微一笑,取过案上烛台,将火焰倾向北方,烛光映出他眸中一点寒星:“那便学古人‘焚舟’之计。船可沉,货可焚,碑可碎,只要人心曾见光明,便有再燃之日。你在外,替我守住那一点火种种。且我们之前准备,也不是毫无胜算。”
烛泪滴落,烛芯暴响,像一声遥远的回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温如晦低声开口,声音像礁石上的潮水,缓慢却带着力道,“我们凿开一角,他们却想重新冰封。下一步,得先稳住海外,再回头对付宗室。”
温酒酒点头,取过一枚小小象牙棋子,在“蕃坊”位置轻轻一放:“外祖父已动手。外祖父昔年南下经商,有一重要客户名为奴尔丁·本·阿卜杜拉。
却说这奴尔丁,出生于白达(阿拉伯帝国首都巴格达),于绍兴初年搭乘一艘满载香料的商船,万里跋涉,来到刺桐港。
初来乍到,奴尔丁便从本行做起,专营乳香、珠宝这类珍稀货殖。此人不似寻常商贾只坐守店肆,而是个敢闯敢拼的角色,常常亲自率领船队,搏风击浪,往来于南洋诸国。正因这般亲力亲为,既识得海上风云变幻,又深谙各地物产行情,生意是越做越大。不过十来年光景,奴尔丁便凭着他的胆识与诚信,在蕃商中积累下极高的声誉,也攒下了泼天的家财。
家业丰厚之后,他便在泉州城的“蕃坊”之内,斥资兴建起一座宏伟宅邸,更在左近建了一处小巧清净的礼拜堂,供同乡穆斯林日常行礼。
这奴尔丁不单是生意做得精明,为人也极是热心慷慨,蕃坊中有什么事务,诸如修桥铺路、周济困厄,他无不踊跃参与,出钱出力。因此之故,不独是蕃坊的蕃长对他敬重有加,就连大宋市舶司的官员,也知他是个德高望重、言行可信的豪商,凡事都愿与他商量几分。
他虽与蒲罗辛来自同一地域,但在日常商贸中常被蒲罗辛之流破坏,损失了不少钱财,对蒲罗辛也是恨之入骨。
如今我通过奴尔丁找到他旧年好友——大食‘苏哈尔商团’的哈立德。此人十年前被蒲罗辛挤出霍尔木兹港,正是‘敌人的敌人’。”
她抽出一张泛黄的羊皮信,哈立德的阿拉伯文签名龙飞凤舞,汉文翻译内容却简洁:愿以旗下十五艘“琉璃船”试航泉州,货价悉依“均利社碑”,只求市舶司公平抽解,不另加“暗耗”。信末附上一枚红宝石小印,正是苏哈尔商团的鹰徽。
温如晦目光微亮:“只要苏哈尔船队入港,蒲罗辛的‘断货’便成笑话。但需防他狗急跳墙。”
温酒酒又取出一册《诸国商道册》,指尖在“三佛齐”“阇婆”“真腊”之间轻划:“我让王朝阳以均利社名义,派通事远赴占城、真腊,传一句话——‘泉州今设公平价,无暗抽,无垄断,来者税一钱,去者货三分’。占城蕃长与我外祖有旧,已答允遣三船‘沉香、象牙’试市;真腊王子素与蒲罗辛不睦,更愿派官船东来。只要多国船只同时出现,蒲罗辛的‘禁运’自然瓦解。”
她抬眸,眸中跳动着灯火:“爹爹,我们不仅破他的垄断,还要让他明白——海上不止他一条航线,泉州也不止他一个客人。”
温如晦微微一笑,却很快收敛:“外患可缓,内忧更急。赵彦逾设‘家法堂’,杖王朝阳、碎碑拓,就是要逼我出手。我若再护均利社,他便可劾我‘纵民干政’;我若退让,则社散货涨,正中蒲罗辛下怀。”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小折,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赵彦逾入泉后举动”——
敦宗院夜宴本地士绅,暗示“碑价扰民”;
家兵暗护蒲氏货船离港,制造“无碑则船来”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