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裕指尖在案上大宋送亲使团的名录上反复摩挲,目光锐利如刀。
送亲队伍人数繁杂,侍卫、侍女、杂役加起来足有上百,正是浑水摸鱼的绝佳时机。
他断定,对方必是瞅准了这一点——替换侍卫是最稳妥的法子,寻常侍卫容易露出破绽,能避开府中层层暗卫的,定是个轻功登峰造极、还懂些易容术的高手,或许连日常巡逻的护院都和此人照过面,却从未察觉异常。
想到这里,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虞允文活着回到南边,无异于放虎归山,此人不仅智谋过人,更洞悉自己的诸多谋划,留一日便多一分威胁。先前搜遍府邸无果,如今线索终于指向使团,绝不能再失手。
萧裕眼底翻涌着狠厉,抬手朝书架后的阴影处轻招。下一秒,一个身着玄衣的黑影无声无息地现身,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杀气,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萧裕凑近他,嘴唇飞快地开合,声音压得极低。
黑衣人听完,身形未动,只微微颔首,随即如青烟般掠至窗外,消失在沉沉夜色中,连一丝风声都未曾留下。
送亲使团离开金国前,虞允文进宫辞别宁和长公主。他在太监指引下,穿过长长的宫道,直到西南角一处偏僻的宫殿。引路太监边走边介绍,“陛下疼惜大宋公主远来辛苦,特地找了这处僻静的宫殿,此处本是耶律昭媛的住所,昭媛娘娘人极好相处,是以陛下托她代为照看公主殿下。”
太监久处宫中,人极油滑,话说得都带着花儿。但虞允文知道,这都是官话,内里就是公主不受宠,远远地放着而已。
进得院内,得了消息的吴敏芬早早令宫女和太监在门口等着虞允文。
太监掀帘时,虞允文听见轻响,抬眼便见吴敏芬扶着宫女起身,月白襦裙空荡荡挂在身上,比之月前刚到时瘦得脱了形。
“长公主安。”虞允文躬身行礼,目光掠过她鬓边仅存的素银簪——那是大宋公主的旧物,如今插在正七品才人的发间,格外刺目。
吴敏芬却没受礼,忽然挣开宫女的手,朝他直直跪下去。“虞大人!”她声音发颤,裙摆扫过地面,“求您……求您带句话回临安,帮我求求陛下和我姐姐,求他们救救我……救救我……”
虞允文惊得连忙侧身,袍角扫过案几上的青瓷盏,发出清脆一响。“使不得!”他急声阻拦,示意身后宫女上前搀扶,“长公主乃金枝玉叶,臣不过一介使臣,怎受得起这般大礼?”
宫女好不容易将吴敏芬扶回榻上,她却仍攥着虞允文的袖口不放。“完颜亮将我的嫁妆入了私库,说是我初来乍到,诸事不熟,他找人替我打理……”她喉间哽咽,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我身边只剩这两人,天气渐冷,我们主仆三人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至于炭火,更是常常克扣,漫漫冬日,我想我们……我可能活不到明年春天了……完颜亮!他是故意的,故意折辱大宋!”
吴敏芬说着说着又在榻上跪下,一头磕到榻上,抬起头,泪如雨下:“求大人带话给温姑娘,我知道错了,先前是我昏了头,才找人刺杀温姑娘,婚约之事再不敢记恨,那些刺客都是我一时糊涂……”
她扯住虞允文衣袖的手不住发抖,“我宁愿回大宋给她当婢女,也好过在这金国……那完颜亮……”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此刻,吴敏芬的侍女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青石地面映出她满是泪痕的脸。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泛白,声音里满是悲愤与急切:“大人!求您发发慈悲,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公主!那完颜亮根本不是人啊……”
“春梅,住口!”吴敏芬惊恐地四下看了看,低声喝止宫女。
“你忘了夏荷与秋霜了吗?”
吴敏芬的话令宫女春梅明显打了个哆嗦,但她还是抬起头,咬着牙对虞允文继续说道:
“完颜亮他……他不但不顾礼义廉耻,强纳叔母、舅母,甚至连堂姐妹也被他掳进宫里。最不堪的是,他竟在宫中辟了处暖阁,每日召集群妃入内,逼她们‘裸体相逐’!稍有不从便遭鞭打,笑声与哭声混作一团,简直是人间炼狱!古时桀纣不过如此!”
她抬头望向面前之人,眼中满是哀求:“公主自小诵读《论语》《孟子》,师从大儒学礼习德,连衣袂稍露都会羞愧,哪里见过这般野蛮无耻的行径?这一个多月来,她夜夜以泪洗面,白日里强撑着应付,夜里却缩在床角发抖,好几次都想一头撞死,若再这般下去,公主怕是真的要活不成了!”
话音未落,侍女重重叩首,额间很快渗出血迹:“求大人念在公主尚且年轻,救救她这一回吧!奴婢就算粉身碎骨,也必当报答大人恩情!”
虞允文听说过完颜亮的荒淫残暴,但未曾想到竟如此不堪。他看着公主眼下青黑,想起出发前皇帝的嘱托,喉头发紧。他只能深深一躬,低声道:“臣定将公主处境禀明陛下。只是眼下……还望公主保重身体。”
吴敏芬惨然一笑,松开手时,指缝间落了根断发。殿外梆子敲了三下,夜色更浓,虞允文望着她孤寂的身影,只觉这宫墙之内,连月光都冷得像冰。
虞允文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吴敏芬仍独自伫立窗前,指尖触到冰凉的窗棂,她眼底充满悔意。
当日为嫁入普安王府,她竟荒唐到买凶刺杀温兰醑,事后更借着姐姐的皇后身份,对温家百般施压,如今想来,每一步似乎都注定了自己悲惨的命运。
和亲的旨意如同枷锁,将她困在北地的寒风里。她早该明白,自离开临安城的那刻起,自己便成了皇帝姐夫棋盘上的弃子——用她的婚姻,换边境片刻安宁。方才她攥着虞允文的衣袖哀求,盼他将自己的苦楚带回大宋,可话出口时,连自己都觉虚妄。
窗外暮色渐浓,故国的烟雨、临安的花灯,终究成了再也触不到的幻梦。这绵长的孤寂与悔恨,大抵就是她亲手种下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