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身影如鬼魅,悄无声息地避开巡更的兵丁,迅速回到了虞允文下榻的驿馆。房间内,虞允文果然和衣而卧,烛火也未熄,显然一直悬着心等待。听得约定好的两短一长叩门声,他立刻起身开门,将庄老头与冷铁衣让进屋内。
“如何?”虞允文掩上门,急切地问道,目光在二人脸上一扫,见庄老头神色从容,心下先安了一半。
“嘿嘿,老头子出马,还有失手的?”庄老头也不客气,径自走到桌边,提起桌上备着的笔墨,在一张纸上便勾画起来。他笔走龙蛇,虽画技粗陋,却将宅邸的方位、院墙高低、明哨暗卡、巡逻路线与间隙,甚至几处可能存在的机关枢纽都标得清清楚楚。
“这宅子,外面看着是铁桶,里面更是步步杀机。”庄老头笔下不停,口中快速说道,“不过,总算摸到了那丫头的院子,也见着人了。”
他顿了顿,面色稍正:“婉怡那孩子,倒是比咱们想的还要镇定。她说,那金国大官萧裕,对她看管甚严,身边人除了一个老嬷嬷是她娘留下的,其余人皆是完颜亮和萧裕的眼线。眼下这情形,硬闯救人,难如登天,反而会打草惊蛇。”
虞允文和冷铁衣屏息凝神。庄老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所以,我和那丫头商量了个将计就计的法子。”
他用笔尖在纸上一处重重一点:“等!等到她与萧裕大婚那日!”
“大婚之日,防卫必然外紧内松。精锐力量多半会调去护卫迎亲队伍和婚礼现场,这宅子内部反而会空虚一些。更重要的是,”庄老头压低了声音,“花轿从大宅出来,要先进宫拜别皇帝,之后出宫,一路由禁军侍卫护送至尚书府完婚,这便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们要做的,不是硬闯宅院,而是在送亲路上,劫花轿,抢新娘!”他目光扫过众人,“那时人多眼杂,队伍行进,正是防备最容易出现疏漏的时候。婉怡会在里面配合,尽可能为我们创造时机。”
虞允文闻言,眉头紧锁,沉吟道:“此计虽险,却也是眼下唯一有望成功的法子。只是,这时间、路线、人手,皆需从长计议,丝毫差错不得。”
冷铁衣目光灼灼,盯着地图上那条虚拟的送亲路线,重重一点头:“风险再大,也总比硬闯那龙潭虎穴强!师叔祖,您可见到了送亲的大致路线?”
房间内,烛火摇曳,三人围拢在那张简陋却至关重要的地图前,一场关乎生死与家国的营救计划,就在这异国的寒夜中,悄然铺开。每一个细节的推敲,都凝聚着无比的重压与决心。
时间过得飞快,此时,窗外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三人将将整理出个大致的轮廓。
冷铁衣冲庄老头和虞允文拱手道:“师叔祖,虞大人,”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此地殊为不便,不宜久待。”话音落,他从袖中摸出半块刻着寒鸦纹的木牌,轻轻放在桌案上,“后续事宜,寒衣阁联络点更安全,稍后会有人送舆图过来,您二位按图索骥便是。”
庄老头刚要开口,冷铁衣已转身踏入晨雾。玄色身影很快融在暗蓝的天色里,只余下门帘晃动的轻响。虞允文捻起木牌,指尖触到其上细密的纹路,望向窗外渐亮的天际,轻声道:“好个雷厉风行的寒衣阁主。”
寒衣阁联络点暗室。
庄老头将烟杆往桌角一磕,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目光灼灼盯着冷铁衣:“冷小子,别杵着不动!叫你手下人去联系张元康,他女儿被困,哪有不出力的道理?”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张元康在金国经营几十年,他那暗卫统领的活儿虽不干了,根基可比你深得多,说不定金国皇宫御书房的地砖下都有他的人!就算咱们不来,他早晚也能将人救出来,凭啥不去找他?”
冷铁衣转过身,喉结滚了滚却没出声。他垂着眼,盯着自己靴面上磨出的毛边——这还是去年冬天为了追上掳劫温酒酒的金兵,日夜不休赶路磨的。
“咋着?不去?难道叫老头子我去请他?他一个前暗卫统领,还不值当我老头子亲自去!”冷铁衣两只手搓来搓去,就是不应声。
“你是不是跟小酒酒闹掰了?为啥?你告诉我,若是小酒酒闹脾气,我定揪着她她来给你赔礼道歉。若是你小子蛮不讲理,嘿嘿,别怪我清理门户!咱们师门可不能出背信弃义、始乱终弃之徒!”庄老头一番话说的冷铁衣冷汗淋淋。
烛火在密不透风的暗室里跳动,将冷铁衣的影子拉得狭长。他攥着衣襟的手青筋暴起,喉间滚动数次,终于将压在心底的秘密掀了开来:“温酒酒的外祖母,是当年被金人掳走的大宋名相章惇之女章明玉,东京城第一才女,后来被金国太师太傅完颜宗干掳走……她母亲生在金国却被张元康带回大宋,酒酒……虽自小在江南长大,身上……却流着金国皇室的血。”
话音未落,庄老头手里的烟杆“当啷”砸在地上,铜烟锅磕出火星。他瞪圆了眼,花白胡子翘得老高:“你说啥?小酒酒是金狗皇族的种?”
冷铁衣没接话,头垂得更低,声音里裹着艰涩:“还有我……我不是孤儿,我爹是大宋郓王赵楷。靖康之变,师傅受父亲所托收养了我,我打小立誓要屠尽金狗,为惨死的父母族人报仇!”冷铁衣说到最后,语气变得坚定冷硬。
“我的老天爷!”庄老头猛地直起身,手里的茶盏晃出茶汤,眼睛瞪得铜铃一样,胡子一翘一翘,“一个大宋宗室子,一个金国皇室女,你们俩……这缘分也太拧巴了!”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冷铁衣猛地抬头,眼底满是懊丧与愤恨,拳头攥得指节咔咔响:“您说,我怎么跟她走下去?她是金狗血脉,我是大宋皇族,中间隔着国仇家恨,就算我们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史书如何记?将来若是两国开战,我护着她,就是通敌;我若对金国动手,岂不是要她眼睁睁看着族人受难?”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庄老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身份的鸿沟,比两国的界河还要难越。
暗室里静了片刻,虞允文忽然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力量:“冷少侠,我且问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话,你认不认?”
冷铁衣一怔,缓缓点头。
“那你再想想,”虞允文往前倾了倾身,目光灼灼,“温姑娘与其母,从前可知自己身世?她们生在大宋、长在大宋,喝的是江南水,守的是大宋礼,平日里接济邻里、帮扶弱小,与寻常大宋百姓有何不同?难道就因为温姑娘的外祖母被金人所掳,她母女二人便要背着‘金人余孽’之罪名,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你身为郓王之子,该知百姓福祉重过血脉纠葛。金国皇室作恶,与无辜的温姑娘何干?若仅凭血脉便定人罪责,那与滥杀无辜的金人,又有何异?”
这番话如惊雷炸在冷铁衣心头,他僵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从前那些纠结的、痛苦的念头,像是被一把利刃剖开,豁然开朗。是啊,酒酒非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每逢灾劫,还要施舍衣食,甚至还资助了临安城的惠民局,凭什么要背负一辈的恩怨?
烛火依旧跳动,冷铁衣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眼底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他望着虞允文,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颤:“虞大人……我明白了。是我钻了牛角尖,将血脉看得太重,反倒忘了本心。”
庄老头见状,捡起烟杆嘿嘿一笑,胡子也顺了下来:“你这小子,早该想通了!只要小酒酒心向大宋,管她流着啥血?将来真要跟金国对上,说不定她还能帮上大忙呢!”
冷铁衣点点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暗室外传来晨鸟的啼鸣,天快要亮了,那些缠绕他许久的身份枷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