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颍州,淮水的湿冷已能刺入骨髓。大宋送亲正使、焕章阁直学士、左朝议大夫虞允文站在船头,看着岸上黑压压的金国骑兵。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那是以“迎护”为名的监视。左司员外郎蔡松年作为接伴使,微笑地拱拱手:“虞学士,一路辛苦。且上岸校验关防,交割仪仗吧。”
虞允文看着这位名噪南北的词坛大家,如今却已叛离故国,成为敌国天子近臣,心中确是复杂难言。
暮色渐沉,颍州驿馆的庭中,几株老槐在晚风里簌簌作响。蔡松年屏退左右,与送亲使虞允文对坐窗前。烛火摇曳,映着对方清癯的面容,也映着案上那卷双方刚唱和完毕的诗稿。
“蔡公诗笔,清俊超逸,真有东坡遗风。江南文坛,至今传诵‘桂子三层’之句。”虞允文语气诚恳,目光却如探针,“只是……可惜了。”
蔡松年执壶为对方斟茶的手稳稳当当,水面丝毫不颤。他微微一笑,接口道:“可惜松年未能如伯夷、叔齐那般“不食周粟”,“求仁得仁”,名留青史。
虞允文被他点破,略感尴尬,随即叹道:“蔡公是明白人。令尊大人当年……唉,我辈读圣贤书,总归讲究个忠孝节义。以公之大才,若在江南,必为股肱,何至于……”他话未说尽,目光却扫过窗外持戈而立的金兵卫士,其意自明。
蔡松年并未动怒,只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节义二字,重若千钧。然尊使可知,这淮北之民,久罹兵患,所求不过一口安稳饭、一件御寒衣。诗书固然可传千载,然眼前生灵涂炭,又何尝不是一种磋磨?”他语调平和,却如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虞允文一怔,欲要反驳,却见蔡松年转回头,眼中并无得意或惭怍,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淡然。“譬如这杯中之茶,”他举盏近唇,“在南为嘉木,在北,亦能解渴。个中滋味,或许唯有饮者自知了。”言罢,轻轻呷了一口,不再多言。窗外,北地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固执的声响。
接下来三日,蔡松年作为迎亲正使,自不必事必躬亲,具体事务都有一副手代理。而虞允文等人则是在一种屈辱而刻板的程序中度过的。
金国地方官员详细清点了公主的嫁妆、使团的人员兵器,甚至要求部分侍卫解除武装,仅佩戴礼仪性木刀。随行宫女内侍,皆被一一登记在册。虞允文强压怒火,他知道,这看似繁琐的交接,实则是下马威,是战胜国对求和国从第一步就开始的驯服。
离开颍州,北上路途愈发苍凉。护送的金兵盔甲鲜明,纪律森严,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押解。车队每日行程皆有定数,入住驿馆虽经打扫,却难掩简陋。
每当夜幕降临,公主所居正院总是被金兵严密把守,美其名曰“护卫殿下安全”。虞允文几次想与公主商议觐见说辞,皆被金国一方伴使以“公主远行劳顿,需静养万勿打扰”为由婉拒。他心中明白,这不仅是对公主的隔离,更是对使团沟通的阻断。
越往北,风景越发开阔蛮荒,与江南的温婉秀丽判若两个世界。
行至开封城,铅灰色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垮荒原。北风卷着尖锐的哨音,将鹅毛般的雪片横着扫向车队,整个世界混沌一片,唯留车辕不堪重负的呻吟和马蹄踏碎积雪的闷响。
为首的金国左司员外郎蔡松年勒住马,抬头望向风雪中那座巨兽般匍匐的黑色城郭,确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闷感扑面而来,只是这“摧”并非来自战鼓,而是源于历史与现实的沉重分量。
“今日除夕,尊使等就在此安顿吧,过了元日后再走!”蔡松年抹去眉睫上的冰霜,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果断。他大手一挥,不再给任何人犹豫或感慨的时间。车队在愈发猛烈的风雪中,缓缓驶入幽深的城门洞,仿佛被一张巨口吞噬。
城内亦是白茫茫一片,偶有几点灯火在风雪中飘摇,如同鬼火。昔日御街的宽阔轮廓依稀可辨,却被积雪覆盖,两旁楼阁门窗紧闭,听不见一丝除岁的喧闹,只有死寂与严寒。这座曾经象征着世上最极致繁华的帝都,此刻在年关的风雪里,展现出的却是一种筋疲力尽的苍老与深入骨髓的落寞。使团一行,便在这异样的沉寂与酷寒中,迎来了一个注定五味杂陈的异乡除夕。
在故都东京汴梁城过了个郁郁的元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往昔繁华的余烬,却又被北风的凛冽轻易吹散。
驿馆之中,虽有几案金国官府送来的例行犒赏,却丝毫冲不淡那弥漫在每一个大宋使臣心头的故国之思与客居之愁。
除夕夜,汴京城驿馆,烛火映棋枰。
虞允文与庄老头对坐,青瓷碗中米酒漾着微光。
几子落定,允文忽擎杯一饮而尽,酒意翻涌间拍案起身,仰面望着窗棂外沉沉夜色,朗声道:“靖康耻后二十三,故都风雪送残年。孤臣泪尽胡尘里,忍看新桃换旧颜。”
吟罢长舒一口气,指节仍因用力而泛白,棋局上的黑子,倒似凝了几分沙场寒锋。
那位身为金国迎亲使的左司员外郎蔡松年,这几日并未现身,或许,在这片承载着太多记忆的土地上,即便是他,也难免心潮起伏。毕竟,这开封城的每一寸砖瓦,都曾见证过大宋的辉煌,也见证过他家世的转折;此刻的他,作为此地的“主人”,面对这群来自江南的“旧识”,其中复杂心绪,恐怕比凛冽的寒风更刺骨。
正月初二,天色未明,使团便已收拾停当。车马再次碾过汴梁街道的积雪,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一路向北,将那座梦萦魂牵又令人心碎的故都,连同元日里所有的压抑与沉默,渐渐抛在身后。前路漫漫,风雪更疾,唯有车辙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清晰的痕,固执地指向更寒冷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