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末年的中京,既是辽代旧都的残垣之地,也是金朝宗室与地方武将交汇的要冲。
彼时,完颜亮以宗室子弟身份任中京留守判官,虽身负皇族血脉,却因生母身份低微常感仕途压抑,胸中藏着对权力的炽热渴望;而萧裕,本名遥折,以奚族猛安身份驻守中京边镇,凭借治军严整、通晓汉辽典制的才干,在一众武将中崭露头角,却因异族身份难获中枢重用。
完颜亮与萧裕的交集,始于一场关乎中京安危的边境防务议事。
彼时中京周边部族异动频发,扰得边境人心惶惶,身为中京留守判官的完颜亮,以宗室身份主持这场防务会议,意图寻得破局之策。
会场内的空气凝滞如胶,烛火映照着满座官员闪烁不定的眼神。每当完颜亮冷冽的目光扫过,便有人慌忙低头,或含糊其辞地重复“增派斥候,严加巡防”,或将难题推向远方:“此事牵涉重大,恐需中枢统筹兵饷方能决断。”一片推诿敷衍中,御案后的完颜亮指节叩击扶手的节奏愈来愈急,仿佛闷雷滚过殿宇。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时刻,席末一人霍然起身。正是奚族猛安(千夫长)萧裕。他越过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僚,向御座拱手,声音清朗如金石坠地:“下官以为,诸公所议皆未触及根本。”
一语既出,满堂寂然。所有目光都盯在这个异族将领身上。
“边境不宁,非因巡查不密,实因两道裂痕难以弥合。”萧裕目光如炬,言语如手术刀般精准剖开顽疾,“一则,朝廷粮饷经层层克扣,至边塞已十不存三,戍边将士尚且饥肠辘辘,焉能威慑四方?二则,当地部族首领虽受朝廷册封,却始终被排斥核心决策之外,猜忌如野草滋生。”
他略顿,感受到完颜亮投来的审视目光,继续陈述其策:“故下官建言‘分屯设防、恩威并施’八字之策。请于骚乱频发之险要地,择址设立三十里一哨、百里一堡的小型军屯。戍卒就地垦殖,既能快速弹压,亦可减轻粮运之耗——此谓‘分屯设防’。”
“更须双管齐下:对恭顺部落,开放边境互市,使其盐铁布帛不乏;秋冬季特拨粮种牲畜,助其度过严寒。而对顽固抗命者,”萧裕声调一沉,“则集结精骑,专择其祭祀、盟会之时疾驰而至,不行劫掠,只阵前演武,挫其锐气后即退兵。如此,仁政与兵威并重,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言毕,他坦然落座。完颜亮叩击扶手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底闪过一丝激赏。这套鞭辟入里的剖析与刚柔并济的方略,像利刃劈开了朝堂上盘根错节的迷雾。
议事厅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官员们各怀心思的身影消失在朱红门外,偌大的厅堂顿时显得空寂。唯有几名内侍垂手静立角落,如同沉默的影子。完颜亮并未急于起身,他目光深沉,指尖在方才议论的边境舆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个刚刚打破僵局的名字所代表的区域。
“萧猛安,”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厅堂中,“且留步。本王尚有细节,需与你推敲。”
正随众人欲离去的萧裕脚步一顿,从容转身,躬身道:“遵命。”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这一遭。那份在众人面前的侃侃而谈,既是献计,亦是一次精准的试探与投石问路。
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的最后一丝杂音隔绝。此处的陈设比议事厅更为私密,紫檀木书架上典籍井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木气息。完颜亮屏退了左右,只余他与萧裕二人。
他并未立刻坐上主位,而是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支摘窗,晚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了烛火。“坐。”完颜亮指了指一旁的酸枝木椅,自己亦随意坐下,姿态较之前朝会时松弛了许多,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更加锐利地聚焦在萧裕身上。
谈话自然从边境军务开始。完颜亮问得极为细致,从戍卒的操练周期、军械的损耗补充,到粮秣转运的实际损耗、与当地部族交易的具体物价,几乎巨细靡遗。萧裕对答如流,所言皆基于实地见闻与一手数据,毫无虚浮之词。他不仅清晰指出了边镇面临的粮饷短缺、兵员老弱等实际困境,更剖析了这些困境背后盘根错节的吏治弊端。
“依你之见,如今朝中诸公,于边事为何多是畏首畏尾,但求无过?”完颜亮端起茶盏,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萧裕略一沉吟,并未回避,他深知此刻的坦诚远比谨慎的敷衍更为重要。他目光平静地迎向完颜亮:“王爷明鉴。下官以为,此风之弊,根源或在‘名位’与‘实才’之脱节。”
“哦?详言之。”完颜亮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
“如今朝堂之上,不乏凭借祖荫、姻亲而身居显位者,”萧裕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刀雕琢,“彼等或许熟读诗书,谙熟礼仪,然于军国实务、地方民情,却往往隔靴搔痒。位居枢要,却无应对复杂局面的魄力与才干,故而遇事首选明哲保身,以不出错为第一要务,所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他顿了顿,见完颜亮目光灼灼,并无不悦,便继续深入:“反之,许多历经州府磨练,熟知地方利弊、通晓兵事民生的干才,却或因出身,或因缺乏奥援,长期困于外任,难登决策之堂。其声难以上述天听,其策无法影响庙算。长此以往,朝堂议事,自然空谈居多,务实者鲜。此乃‘无实才者居高位,有能之士困下僚’之弊,非边境之患,实为朝堂之疾。”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开了完颜亮内心深处那把积郁已久的锁!萧裕那句“凭借祖荫、姻亲而身居显位者”,何尝不包括那些排挤他、因他生母大氏乃辽阳渤海贵族之女(大氏虽为贵族,但在重视纯正女真血统的宗室中,完颜亮仍被视为侧室庶出,低人一等)而暗中轻视他的宗室权贵?
他完颜亮自问文韬武略不输于人,却因这出身之累,屡屡在权力分配中感到无形的掣肘与压抑。萧裕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名实不符”的时弊,简直是将他心中积压的不平与愤懑,用最清晰冷静的语言剖析了出来!
强烈的共鸣在胸中激荡,完颜亮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但他城府极深,面上并未显露过多激动,只是指尖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的节奏,不自觉地加快了。他凝视着萧裕,这个出身奚族的猛安,竟能如此透彻地看清金国权力核心的痼疾,其眼光之毒辣,见识之深远,远超乎他的预期。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武将,这是一个能洞察时局暗流,并能与之共谋大事的国士!
“朝堂之疾……”完颜亮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萧裕啊萧裕,你看得透彻。只是这痼疾沉疴,非猛药不能去也。”
萧裕从完颜亮眼中看到了那压抑的火焰与认同,他知道,通往权力核心的通道,已在这次看似随意的详谈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