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月的娘亲何嬷嬷在温府做采买已有五年,府里大小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每日清晨去街角生鲜铺采买时,她总会间提起温府动向——今日夫人吩咐给姑娘炖了燕窝,明日管家带人去了钱庄兑银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铺子里那个手脚麻利的小伙计,表面是寻常商贩,实则是秦桧府上小管事的侄子,每次都将消息仔细记下,入夜后悄悄送往恩平郡王府。
消息到了郡王府,谋士们便围坐在灯下逐条分析。温酒酒与赵伯琮的婚期定在何时,温如晦近期与哪些人有往来,甚至连温府账房每月采买的各种物资数量,都被一一整理成册。随后,府里便会派出人手,悄悄跟踪温府的管事和仆从,有时是跟着去城外庄子查看收成,有时是盯着去寺庙上香的女眷,每条线索都布控得严丝合缝。
而做这一切,何嬷嬷只为了自己的女儿。而她自己,原本是秦桧长子秦熺青梅竹马的恋人……
何嬷嬷指尖的银针在灯烛下泛着冷光,穿梭于锦缎间的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没人知道,这双关节肿胀的手曾绣出名满京华的双面绣并蒂莲,更没人知晓,她半生筹谋,皆为护女儿扫月周全。
二十年前,她尚是孤女阿芝,父母发生意外双双离世后寄人篱下。婶母视她为牟利工具,白日逼她伏在案上绣活至深夜,绣品变卖的银钱全供叔父一家挥霍;堂弟堂妹稍不如意,便对她拳打脚踢。十七岁那年,她揣着攒下的几枚碎银逃出叔父家,却在破庙遇见病倒的少年。
少年自称王严,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因风寒高烧不退,蜷缩在草堆里奄奄一息。阿芝掏出最后半块干粮喂他,又跑遍镇上药铺,用仅有的银钱抓药煎服。那几日,她守在破庙,衣不解带地为他擦拭身体、熬药喂水。少年病愈后,望着她布满针眼的手,红着眼承诺:“待我金榜题名,必八抬大轿娶你为妻,此生绝不负你。”
他们在京郊小镇租了间一进的小院,阿芝重拾绣活。她绣技精湛,绣出的花鸟仿佛能振翅飞走,镇上富户争相订购。她将赚来的银钱尽数交给王严,供他购买笔墨、读圣贤书。每日清晨,她送他至院门口,看着他坐进书斋;深夜,她端着温热的夜宵,陪他挑灯夜读。
进京赶考那日,王严紧握着她的手,再三叮嘱她保重身体。送别时,阿芝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想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却又怕分他心神,终究将话咽回肚里。她站在路口,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尘土中,满心期待着他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暮色漫进温府的耳房,何菀芝握着账本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窗外扫月正哼着小调晾晒绣品,那眉眼间的鲜活,像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可只有何菀芝知道,自去年那场秦府宴会后,她看似安稳的岁月,早已裂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
二十年前,她抱着襁褓中发着高热的扫月,在京城街头奔波数日,却连“王严”的名字都打听不到。盘缠耗尽时,女儿的咳嗽愈发剧烈,她自己也撑不住,倒在了张府门前。是管家忠伯心善,将母女俩安置在门房,又请了大夫诊治。为了活下去,她咬牙在卖身契上按下手印,成了张府的下人。
她的绣技很快派上了用场。指尖银针翻飞,寻常绸缎经她手,便缀满灵动的花鸟鱼虫。主母钱氏见了赞不绝口,将她调去姑娘房里管针线。日子刚有起色,小管事刘鑫却托人说亲。看着日渐长大、需要庇护的女儿,她压下心底残存的念想,点头应了婚。婚后刘鑫待她极好,待女儿扫月也视如己出,她渐渐觉得,或许这样安稳度日,便是最好的归宿。
后来张家姑娘嫁入温府,她和刘鑫作为陪房一同前往。凭借细心稳妥,她慢慢接管了府中采买,丈夫也被派去管城南的杂货铺。夫人待她宽厚,还笑着承诺,等扫月成年,定要为她寻个知冷知热的好人家。那时的王菀芝,真以为苦日子都熬成了甜,一家人能就这样顺遂过下去。
直到去年,她跟着夫人去秦府赴宴。喧闹的厅堂里,她无意间抬头,却撞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人身着锦袍,气度雍容,正与宾客谈笑风生。当“秦熺”二字从旁人嘴里说出时,何菀芝如遭雷击,手里的茶盏“哐当”摔在地上。
是他,是那个曾在破庙里承诺要娶她的王严,是她苦寻不得的扫月生父!原来他早已成了权倾朝野的右相之子,将她们母女抛诸脑后。那一刻,她多年的隐忍、安稳的假象轰然崩塌。看着眼前风光无限的秦熺,再想起自己和女儿吃过的苦,何菀芝攥紧了袖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只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装作无事人一般。
从秦府回来后,她夜里总是难眠。她不敢告诉扫月真相,更怕这份平静被打破。可那道锦袍身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场被遗忘的旧梦,从未真正远去。
夜灯下,何菀芝摩挲着楠木盒里的旧帕,指尖抚过帕面细密的针脚,那是她二十年前亲手绣就的定情物。鸿雁展翅的纹样依旧清晰,当年她绣这方帕子时,满心想的都是王严金榜题名、载誉归来的模样,却未料一别竟是半生。
这些日子,秦府宴会上那道锦袍身影总在她脑海里盘旋,搅得她夜夜难安。终于,她还是按捺不住,想找他问个明白——为何当年一去不回?那句“八抬大轿娶你为妻”的承诺,到底算什么?
她将鸿雁帕仔细叠好,放进楠木盒,又揣了几文铜钱,早早候在秦府附近的街角。待远远望见轿舆驶来,她快步拉住一个路过的小乞儿,把盒子和铜钱递过去,低声嘱咐他交给轿旁的随从。
轿帘掀开,秦熺迈步走出。当随从将楠木盒呈到他面前,他打开看到那方鸿雁帕时,原本从容的神色骤然变了,眉头紧蹙,手捏着帕子反复翻看,随即面露急色,抬眼四处张望,目光在街角、巷口不停扫过,像是在急切寻找什么人。
隐在树后的何菀芝看着这一幕,眼泪瞬间涌满眼眶。他还记得!他没忘记这方帕子!可这份认知并未带来欢喜,反倒让积压多年的委屈、思念与怨怼一并翻涌上来。她死死咬住唇,不敢出声,只能任由泪水无声滑落,看着秦熺在原地焦灼地站了许久,最终在随从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秦府大门。
何菀芝从秦府旁边的街角离开,街上的车马声、叫卖声像隔着一层雾,她眼神空茫,脚下不知怎的就踏上了回家的路,连何时过了桥、何时转了巷都记不清。
推开家门时,丈夫刘鑫正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见她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模样,手里的汤勺都忘了放下,快步迎上来:“菀芝,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先回房歇息?晚饭想吃你爱的莲子羹,还是我再炖个鸡汤?”
他絮絮的关切像针,一下扎醒了何菀芝。想起秦熺在勋贵圈的游刃有余,再看看刘鑫满是担忧的眉眼,她心里又酸又涩——既为那段无疾而终的过往难过,又为对丈夫的隐瞒愧疚。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沉默,她摇摇头,绕开刘鑫径直走向卧房,掀了被子就钻进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被子外传来刘鑫轻手轻脚的动静,他似乎有些惴惴,没再追问,只轻轻带上门。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何菀芝听见他在门外低声说:“水烧好了,我放了些安神的药材,你要是想洗,喊我一声就好。”
她埋在枕头上,鼻尖忽然泛酸,那桶带着药香的热水,比任何安慰的话都更让她心头发暖。